她的眼中,隱隱地有淚光閃爍,神情當中滿含期盼,卻又帶着那麼一絲絲的畏懼,像是在害怕聽到不好的回答。
景軒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這樣的表情,頓時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整個人都徹底怔住,半晌沒說出話來。
夏小姐眼中的希冀寸寸熄滅,她垂下眼睛,喃喃地說:“算了,你不用回答我。”
“我……”景軒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說什麼,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如果自己什麼都不說的話,夏小姐肯定會不高興的。
他不能讓她不高興。
可是他才只吐出了一個音節,就被夏小姐高聲打斷——
“我說了,你不用回答!”夏小姐的聲音高亢尖厲,惹得周圍的人全都朝他們這邊看了過來。
景軒一時間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這個夏小姐,可真是太古怪了,相處到現在,他甚至都還不清楚,應該用什麼樣的詞彙去形容她的性格。
這個女人,彷彿有着無數張面孔,無數種性格,隨時隨地可以切換,說不定什麼時候,眨眼之間就變了臉色……就比如說現在。
他可真是不知道該如何跟她相處。
可他偏偏要娶她爲妻,跟她一起過完漫長的後半生。景軒光是想想這一點,都覺得無比頭疼。
他忘記了去思考,夏小姐先前怪異的神色究竟意味着什麼,只是有一瞬間的出神,怔怔地想着,自己是不是不應該拒絕父親的暗示。
景文龍問了他兩次,是否真的喜歡夏小姐,他都裝作不明白對方意圖的樣子,說自己很喜歡她……如果,如果他做出另外一番回答,後半生的日子,會不會稍微好過那麼一點點?
“啪——”
清脆的聲音響起,景軒的半邊臉又麻又痛,回過神來的時候才意識到,是夏小姐剛剛甩了他一巴掌。
而那個女人,此刻已經走出一小段距離了。
景軒能夠感覺到,周圍的人全都在看着自己,那些混雜着嘲弄、鄙夷、好奇、探究的眼神,像是一根根鋼針,戳破了他的皮膚,直接刺進他的血肉裡。
挺疼的。
比剛剛捱過的那一巴掌,還要疼。
景軒暗暗握拳,定定地看着那個女人婀娜的背影,沒有追過去。他轉身,走向另外一個方向……
夏小姐兀自走出了一段,步速終於慢慢地降了下來,她心裡的氣還沒有消,卻又騰起了另外一股情緒。
他爲什麼還沒有追上來?
她心中疑惑,想要回頭去看,又覺得拉不下這個臉面。
萬一……萬一他就跟在她身後呢?她此刻回頭,氣勢上不就輸了麼?
不行,絕對不可以回頭!
夏小姐繃着氣勢,加快腳步又往前走了一段,卻又忍不住再次慢了下來。
她都已經離開那個商場走出好一段距離了,那個傢伙就算氣惱她剛纔動手打臉,覺得當着那些看客的面兒追上來太丟人,那現在已經離開這麼一段距離了,該追過來了吧?
他怎麼還不來呢?
夏小姐頓住腳步,不回頭,卻斜瞥向旁邊的某個櫥窗。她
看着上面倒映出來的人影,費力地分辨着,想要從中找出那個人的影子。
可是……沒有。
那個傢伙,不會真的丟下她不管了吧?
夏小姐的心裡猛地掠過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當下什麼都顧不上了,趕緊回頭去尋找……
身後的人羣不算密集,她很快就全都掃了一遍,沒有那個人的影子。
他真的沒有跟上來。
夏小姐的心裡瞬間變得不是滋味起來。
方纔她有那麼一瞬間,想起了自己最不願意想起的記憶,所以纔會抑制不住地難過起來,甚至還問出了那樣的問題……
她其實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把她從他的身邊搶走,或者是那她做要挾,逼迫景軒去做什麼事情的話,他會如何選擇。
可是他非但沒有給她回答,反而還走神了。
她最討厭看到他走神的模樣,因爲以前他每次走神,幾乎都是因爲想起了那個女人……
那個叫做蘇然的女人。
那是他的牽掛,也是她心裡的一根永難拔除的刺。
爲什麼,那個女人都已經嫁作他人婦了,他還那樣念念不忘。他不是許諾過要對她好的麼?他承諾過會一輩子只愛她一個的!
可是爲什麼,那些誓言在碰到那個名叫蘇然的女人之後,就變得那麼不堪一擊?
不,連不堪一擊都算不上,因爲那個女人其實從來都沒有破壞過什麼。是他們之間的感情太不牢靠,如同鏡花水月一般,纔會如此脆弱……輕風一吹,就什麼都沒了。
風吹過,夏小姐忽然覺得有些冷。
她恨自己爲了顯示身段,故意穿得如此單薄,現在捱了凍,連個可以給她披衣服的人都沒有。
可是真奇怪,現在才八月下旬而已啊,按理說還是夏天的範圍,秋天還沒到呢,爲什麼她就開始覺得冷了呢?
夏小姐靜靜地打量着街道上來往的人羣,發現其他人的穿着也跟她差不多,都是單薄清涼的款式……爲什麼他們就不冷呢?爲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覺得冷?
到底是溫度低,還是她的心裡太冷了?
她難過地垂下眼眸,忍住雙眼當中潮溼的霧氣,不讓它們氾濫成災。她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脣,卻忍不住在心裡一遍遍地問着——
他注意到她今天刻意的改變了麼?
她今天特意把原本的捲髮全都拉直了,柔順地垂在肩頭,配上純白色的吊帶長裙,看上去清純而又溫柔。她其實是願意爲了他收斂自己的脾氣的,可是他發現了麼?
如果他喜歡纖細柔弱的類型,她可以從今往後一直這樣打扮。可是,他真的能把心思全都放到她身上麼?
這個她生平第一次喜歡上的男人,心裡卻總是裝着別人,即便在她面前,都會控制不住地走神,想起那個討厭的女人……爲什麼,他就不能多在意她一點兒呢?
爲什麼,無論她刁蠻還是溫柔,體貼還是野蠻,他永遠都是那麼一副溫吞水的模樣,從來都不會如她期望當中的那樣,熱烈一回,霸道一回?哪怕是橫眉立眼地訓斥她一回,狠狠地壓制
住她的那些小性子也好啊!只要讓她知道,他是在乎她的……
可他偏偏永遠都是那副鬼樣子,說着半真半假的情話,一面努力地討她歡心,一面又總是把另外一個人裝在心裡。
可恨她居然還放不下他,一次又一次地在爹媽面前替他說話、幫他遮掩,努力地讓所有人都相信,他其實早就已經忘記了那個人……
她做了那麼多,他知道麼?
夏小姐扯起嘴角冷笑,鼻子卻更酸了,眼淚差點兒就不聽話地掉了下來。
她又想起來小時候的那些事情了,大人們都以爲那個時候她太小,不記得那些事兒,可其實她記得比誰都清楚……
她記得爸爸是怎麼爲了讓那個大人物消氣,親自把對方接到自己家裡的。也記得媽媽怎麼被那個畜生折磨得慘叫連連,鮮血順着兩條腿往下淌……她記得在那之前不久,媽媽曾經告訴過她,會給她添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可是那次之後,媽媽就再也沒有說過那樣的話了。
她更加記得,爸爸後來辱罵媽媽,又是怎麼對那個畜生笑臉相迎,以及怎麼一次又一次地默許那個畜生來她家裡傷害她媽媽!
她記得!
她全都記得!
外人都說夏家幸運,早早地遇到了貴人,被幫扶着走到了今天這種地位。可是她知道,那個所謂的貴人,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嘴臉!
夏家現在的這一切,的確風光,可是誰知道背後藏着的那些齷齪呢?
這一切,是用她媽媽的屈辱換來的,更是用她媽媽的命換來的!
如果她媽媽最後沒有忍受不住這一切,一死了之的話,只怕那個人也不會那麼全心全意地幫助夏家。
說到底,不過是害怕他們撕破臉,把事情宣揚出去罷了,哪是什麼真心的幫助啊。
她還記得,媽媽臨死之前,倒在血泊裡,氣若游絲地說得最後一句話——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別……別動心……”
她記得的,她全都記得。
可她還是情難自已地愛上了他,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愛上了他。
她明知道他心裡裝着別人,卻還是愛上了他,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她想要把那個女人從他的心裡趕走,換成自己住進去,爲了這個目的,她作,她鬧,她威逼,她利誘……所有能夠想到的招數手段,她全都用過了,可是結果……
還有什麼結果呢?剛剛的那一切,還不能說明問題麼?
他在意的是那個女人。他心心念唸的,全都是與那個女人有關的一切。
他爲了不讓她難受,花了大力氣去買通那些人,造出一個虛假的結果來……他以爲她不知道麼?呵呵,她什麼都知道!
可那又如何……她還是沒有辦法不去愛他。
哪怕她記得,母親臨死之前泣血的警告,也還是控制不住地愛他。她如飛蛾撲火一般,一頭扎進來,連條後路都沒有給自己準備過。
她一定是前世造孽了吧,否則怎麼會遇上如他這般的劫難呢?
夏小姐輕輕地笑了,兩行眼淚,無聲地滑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