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四周突然沉默下來,只有馬蹄噠噠聲和車輪的碌碌聲。
衆人一言不發,氣氛有些壓抑。
周倩影笑道:“陳大人是三品大員,到了陳兄弟這一代根基還有些淺,再到下一代,便可以勉強稱作世家。倘若多生幾個,開枝散葉,便是大族。”
王侯開國,子孫世襲,是爲世家。
不過那是在華夏神洲。
十三世家雖非大明的開國王侯,卻是真王時代輔佐真王開闢西牛新洲的大族。西牛新洲獨立海外,真王等同天子,西京等同朝廷,十三世家也有開國王侯的意味在其中,因此可以屹立不倒。
十三世家之外的世家,規定就沒有那麼嚴苛了。
如今,祖孫三代,代代入朝爲官,官職代代傳承,便有了世家的影子。
若是開枝散葉,血脈子嗣衆多,形成勢力,便是大族。
若是財力雄厚,廣納良田,招攬門客,勢力廣大,便是門閥。
世閥大族的稱謂,便是來源於此。
但大部分世閥大族的規模較小,遠沒有十三世家那般龐大。一朝失勢,很快便會沒落,根基也遠不如十三世家。
從真王時代至今,世家更迭,其中誕生了許多規模不遜於十三世家的龐然大物,但能夠屹立至今的,也僅僅只有十三世家而已。
陳家祖孫三代,說他們是世家,那是往老陳家臉上貼金。
陳寅都白手起家,以最差的資質,厚積薄發,中年修爲突飛猛進,一度官拜禮部侍郎。他爲天下學子編撰修行的《天心正氣訣》作爲教材,原本有希望成爲世家,可惜後來棄官去做散人,浪蕩江湖之間。
陳寅都一年回幹陽山老家一兩次,陳棠被散養在家,有這個爹和沒這個爹差不多。
甚至,陳寅都覺得自己這個兒子不夠聰慧,對小五,對養蜂人阿拙,都比對陳棠好。他教小五和阿拙,都比教陳棠多。
陳棠家境貧寒,自學成才,考中舉人進士,陳實死後,陳棠發憤圖強,如今四十餘歲,官至戶部侍郎。
陳實死後八年,被陳寅都復活,陳棠視陳實爲怪物,對他沒有半點照顧,過年也不回家,如陳寅都當年。
陳寅都沒有傳授陳實任何功法,陳實沒有上過學,只能跟隨吊死鬼朱秀才學習讀書寫字。他獨闖真王墓,獲得三光正氣訣,這才踏上修行之路。後面他所獲得的功法,多是闖蕩真王墓所得。
祖孫三代,都是泥腿子出身,沒有世家傳承,甚至連書香門第都談不上。
“陳家或許有可能成爲世家,但是做狀元,還差遠了。”
這時一個聲音傳來,打破沉默。
衆人循聲看去,只見一位翩翩美公子向這邊走來,身着大襟錦衣道袍,頭戴黑紗,騎着一頭毛驢,一派儒雅風流。
那美公子二十許歲,不到三十,生得俊朗,毛驢載着他,足不着地,每當蹄子落下,便生出雲霧,將驢子托起。
而在毛驢前方則是一個牽驢的壯漢,鐵塔一般,高約一丈二三,渾身肌肉嶙峋,袒露胸口,胸前都是濃密的黑毛,宛如黑熊修成人形,孔武有力。
他牽驢而行,步履極快,追上衆人!
“力士法門,煉到了這等程度了!”衆人心中一驚。
那美公子看不出修爲實力,但那壯漢卻是修煉黃巾力士之類的法門,將身體煉到黃巾力士那般程度!
等閒修士,最多隻能買幾張黃巾力士符,平日裡應應急,很少有人能尋到黃巾力士修煉法門的。
但是在大世家中,卻專門養着一類人,專門修煉黃巾力士法門,煉得一身銅筋鐵骨金剛不壞,力大無窮。
出行能帶着一尊黃巾力士,而且黃巾力士煉到丈二真身,可見美公子的來頭不小。
周倩影連忙見禮,道:“在下風城周家周倩影,敢問這位兄臺尊姓大名?”
那美公子還禮,笑道:“不敢。在下眉州馬家,馬宗周。”
“眉州馬家?”
衆人各自激動萬分,周倩影驚聲道:“閣下莫非是十三世家中的那個眉州馬家?”
美公子馬宗周笑道:“眉州,還有第二個馬家麼?”
衆人慌忙滾下馬來,紛紛拜見,道:“風城王家王平,拜見馬公子!”“澧縣方家方湖,拜見馬公子!”“瑙縣魏家魏流川,拜見馬公子!”
馬宗周從驢背上一躍而下,與衆人一一還禮,笑道:“愧殺我了!諸位,快快請起!我還需得還禮,累也累死宗周了!”
不過,即便是不怎麼聞名的地方上的小世家子弟,他也一板一眼的還禮,顯然家教極佳。
他待人一團和氣,令衆人如沐春風,衆人先前被陳實氣個半死,現在只覺皺巴巴的內心彷彿被熨斗熨過一遍,舒坦平整。
馬宗周與衆人寒暄一遍,這纔看向陳實。
陳實依舊坐在木車裡,抱着羊角天靈燈烤火。
馬宗周微微一笑,道:“你可知,我爲何說你不可能做狀元?”
陳實疑惑道:“莫非你是說,你纔是註定的狀元?”
王平喝道:“陳老弟,你怎麼說話呢?馬兄做狀元,豈不是實至名歸?比身家,比背景,比官職,比傳承,你哪個能比得上馬兄?”
馬宗周搖頭,正色道:“王兄弟,你錯了。朝廷對科舉舞弊一向是深惡痛絕,會試殿試,比的是才學,比的是本事。比背景的話,那還考什麼?”
王平連聲稱是,道:“馬兄教訓的是。馬兄才高八斗,實力超絕,此次定然是會試會元,殿試狀元。”
馬宗周面色肅然,搖頭道:“我雖然自視頗高,但也知自己並非狀元之才。若是從前,我或許可與西牛新洲五十省的舉人一爭高下,一較長短。但此次春闈會試不同,此次參與會試的書生中,來了一位令我也敬仰的存在。他便是……”
他面色愈發嚴肅,露出崇敬之色,輕聲道:“公子。”
陳實挑了挑眉毛,沒有說話。
孫宜生微微皺眉,顯然也聽過公子這個名號。
其他人對這個名字有些茫然,有的則顯得很是興奮。公子的名號,已經漸漸傳開。
馬宗周道:“我自問不輸於其他世家的子弟,也自問不弱於天下英豪,但面對公子,我自慚形穢,甘拜下風。倘若公子也參加此次科舉,他必是狀元。無論誰來,也不能奪走他的狀元之位!”
他目光落在陳實身上,微微一笑,道:“至於什麼泥腿子狀元,更是不可能。”
陳實烤着火,淡淡道:“公子也要參加此次科舉?原來狀元已經內定給了他,我還在猜測誰纔有這麼大的臉面。原來是他。不過,公子,我要打,泥腿子狀元,我也要拿!”
孫宜生心中一驚,正欲說話,想了想,又頓住,心道:“年輕人,當然年輕氣盛。我當年也這般。不過公子的狀元,確實不能奪啊,更不能打!”
他在京城爲官,早已聽過公子的名頭。
關於這位公子的來歷,西京也早就傳得沸沸揚揚。
公子要奪狀元,誰敢與他爭?
與他爭,就是不自量力!
馬宗周環視一週,似笑非笑道:“諸位都是良家子弟,何必與這等匪類混在一起?”
周倩影疑惑道:“匪類?”
馬宗周瞥了陳實一眼,冷笑道:“陳公子在青州爲非作歹,扮做赤馬賊,奪了我們馬家的許多延壽靈藥,還殺人放火,青州首善之家被他滅門,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
衆人嚇了一跳,紛紛離木車遠一些。
陳實面色還是有些病態的蒼白,擡頭對馬宗周笑了笑,道:“你馬家在青州作惡多端,你報出馬家名號,我沒有直接打死你,已經是我菩薩心腸了。”
“放肆!”
馬宗周身邊,那鐵塔般的大漢怒喝一聲,踏前一步,恐怖無比的氣勢向陳實壓來,喝道,“膽敢這樣對馬公子說話,斷你三根肋骨賠罪!”
他這一步跨出,當真是動靜如有雷霆加持,壓得衆人不由自主向後滑出數十步。
木車中孫宜生身形一閃,擋在木車前方,與那鐵塔大漢氣勢相撞。
那鐵塔大漢雙目瞪圓,催動黃巾力士真身,一拳轟出,打出雷霆爆響,甚至空間中有雷電交錯。
孫宜生臉色頓變,道場迸發。
他距離斬三尸煉就純陽元神還早得很,遭遇這等純修肉身,可以打出雷霆爆音的近戰強者,便有些發憷。
這等攻勢,可傷他元神!
若是尋常時期,他可以拉開距離,騰空而起,用法術破大漢真身,然後將他擊殺。但現在有傷在身,又要保護陳實,只能與對方硬碰硬!
陳實的聲音傳來:“孫大人,頂得住麼?”
孫宜生接下鐵塔大漢這一擊,悶哼一聲,壓制住元神的傷口,沉聲道:“頂得住。你先走,不用管我!我待會兒會追上你!”
陳實放下羊角天靈燈,疑惑道:“走什麼?”
他站起身來,走下木車,向馬宗周道:“馬兄,你我初次見面,你身邊的大漢,便要打斷我三根肋骨。”
馬宗周微笑道:“三根肋骨少麼?我可以再加兩根。陳實,我不欺辱你,交出你搶走的那些靈藥,我保你性命無礙。”
陳實面色蒼白,一陣風吹來,不由打個哆嗦,認認真真道:“馬兄,你要打斷我三根肋骨,我也只打斷你三根肋骨。你不要還手,還手的話,我應激可能會殺了你。”
孫宜生心頭亂跳:“他幹什麼?我讓他逃命,他要幹什麼?他不要亂來!”
他暗暗焦急,不過他面前這尊煉就黃巾力士真身的大漢,一拳一腳宛如開山一般,帶着雷霆爆音,打得他極爲難受。他元神原本就受損了,此刻傷上加傷,騰不出手來。
馬宗周打量陳實,笑道:“你傷勢還沒有好,莫非犯了癆病?我可以讓你先出手。” шшш⊕Tтka n⊕CΟ
四周衆人笑了起來,周倩影笑道:“陳小弟,你還是認個輸,跟馬世兄賠個不是,把偷人家的靈藥還給人家!”
她還未說完,突然耳畔傳來一聲雷鳴,陳實一步跨出,身形壓得空氣爆炸,迸發滾滾雷音!
像錘打釘子一樣錘打孫宜生的鐵塔大漢猛地瞪大眼睛:“好強的真身!公子危險!”
馬宗周也第一時間察覺到危險,立刻後退!
他是馬家宗主一脈,宗室弟子,每月都會請三位久經沙場的老師來訓練他的戰鬥,與他對決。他還參加過邊軍,與魔怪廝殺,戰鬥意識可以說是馬家子弟中的頂尖的那一批。
他後退之時,已然調動功法。
他修習的宗主一脈才能修煉的《文莊公寶鑑》中的功法,名叫龍鳳文寶籙。此功修行起來極難,難點在於,要在築基之時,尋找龍血鳳血內服,同時要在體表繪製龍鳳寶籙。
單單龍血鳳血這個條件,便非一般世家所能修煉。馬家也尋不到真龍真鳳,但世上有很多異獸擁有龍鳳血脈,提煉這些異獸的龍血鳳血,也可以修煉此功。
龍鳳文寶籙內外兼修,修成之後,身體有如真龍盤繞,迸發鳳羽金光,鋒利無匹,斬殺敵人如探囊取物。
而內煉則讓他的修爲無比雄渾,強大,氣血濃郁,質地極高,哪怕敵人與他一樣的修爲,也會被他更加堅韌的氣血擊垮擊潰!
然而……
“太快了!”
馬宗周眼中流露出絕望之色,看到陳實已至面前,而他氣血剛動,功法還未運轉一週。
“咔嚓!”
馬宗周感受到拳頭撞在自己腋下肋骨上傳來的清脆爆裂聲,一根,兩根,三根,恰恰是三根肋骨,齊齊折斷,因爲斷在同一時間,所以只有一次斷裂聲。
龍鳳文寶籙淬鍊的肉身,根本擋不住這隻拳頭!
他的氣血運轉,龍鳳文寶籙運轉一週,身後七色彩光如同七道有形無質的寶劍,唰唰唰,連番斬出!
他動了真怒。
對方出手太快,讓他來不及反應,但只要龍鳳文寶籙運轉,他便可以輕易斬殺對手!
陳實身在七色彩光之中,雙掌上下翻飛,連續拍打在劍身上,避開鋒芒,將七道劍光拍得四下散開,隨即擡腿一腳重重砍在馬宗周的脖子上。
“嘭!”
馬宗周連翻帶滾,如同一個風車般向遠處滾去,脖子歪斜,險些被砍斷。
他翻滾了半里地,這才止住,試圖爬起,又摔在地上。
陳實嚇了一跳,隨即勃然大怒,衝上前去,衝着馬宗周襠下和小腹一頓猛踢。
“你還手了!你還手做什麼?”
“你知道麼?我差點殺了你!”
“我還要在孫大人面前裝作好孩子!”
“我還要給陳棠留個好印象!你他娘差點讓我當着他的面殺人!”
陳實踢了一陣,還不解恨,瞥見旁邊有塊百十斤大石頭,抱起砸在馬宗周腦袋上,石頭四分五裂。
馬宗周被打得半死不活,心中惱怒,吼道:“別打了!”
陳實呆了呆,隨即暴怒,擡手一招,木車上的華蓋飛來,陳實抽出華蓋裡面一人多高胳膊粗細的棍子,向他沒頭沒腦的抽下,打得馬宗周慘叫不絕。
馬宗周被打得昏死過去,陳實也打得有點累了,擡手抹去棍子上的血,插回華蓋中。
華蓋飛回木車,陳實拖着馬宗周回到衆人身邊,將馬宗周丟給那鐵塔大漢。
鐵塔大漢心中一驚,急忙後退一步,護住馬宗周。
孫宜生驚疑不定,也後退一步,護住陳實。
陳實上車,道:“耽擱了一會兒,孫大人,上車吧。”
孫宜生不敢上車,跟着木車走了一會兒,見那鐵塔大漢沒有追來,這才翻身上車。
木車絕塵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周倩影、王平等人。
車上,孫宜生和陳實一片沉默,久久沒有開口。
孫宜生鼓足勇氣,正欲開口詢問,陳實打破沉默,道:“孫大人,今天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你別告訴陳棠。”
孫宜生怔住,試探道:“所以,你在陳棠大人面前,還是個好孩子?”
陳實糾正他:“乖孩子。”
孫宜生想了想,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