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見,僅剩一隻的眼睛在這曝光度過於誇張的探照燈之下,連眼前的事物都看不清楚,自然也不可能穿過實實在在的牆壁,去看到那屋內的景象。
但是空氣中的味道卻很是清晰,蒸汽凝結成的水霧,機油的刺鼻,鋼鐵鏽蝕的青澀微酸,軸承間摩擦的焦糊,以及槍械裡散發出來的淡淡火藥味。
唯獨沒有血腥的味道。
鐘聲敲響了第三次。
大本鐘爲第二次惡魔入侵的勝利所建造,對於時間的準確性無比的嚴格,午夜12點,這口巨大的鐘會敲響12下,而在第六下鐘鳴之際,便是今天與明天的交界之時。
所以士兵們知道,今天即將過去,所以就算是再怎麼剋制,也終於有些抵擋不住心中的喜悅!
從他們的角度來看,偉大的南丁格爾閣下沒有遭到刺殺!
開膛手失敗了!
在自己森嚴的保護之下,那個可怕的謀殺詛咒被破除了。
這怎麼能讓人不歡呼雀躍,所以那過於明亮的探照燈之下,人們開始綻放出越來越多的笑容,他們彼此望着,在對方的臉上都看到了由衷的欣慰與興奮,一直緊繃着的心終於回落,甚至有的人憋不住了,嗷的一嗓子,如釋重負的叫了起來。
只有那位老乞丐依舊一動不動,唯一在五官中還算是完整的鼻子微微聳動着,似乎是在竭力的想在空氣中捕捉到那一絲本應該飄散出來的血腥味。
但是他沒有聞到。
而且,那個門牌號爲221B的公寓房間裡,也沒有傳來任何的打鬥聲,沒有驚恐的呼救,咒罵,什麼都沒有,就是那麼的安靜。
就如同兩個人一決生死之人在彼此對峙之時的無聲壓抑。
“咚————”鐘聲來到了第四聲。
老乞丐微微的皺了下眉,他想起了自己曾經住過的那條小巷,那張用報紙和舊衣服搭成的牀鋪,那些夜裡的酒,那些不走心的占卜,以及那個本應該在這個世界上綻放出無比耀眼的光彩,但是心中卻一直迷茫着的年輕人。
他能清晰的感覺到,這個年輕人和自己很像,不論是迷茫的狀態,還是對於美的專注。
曾幾何時,自己放下了畫筆,拿起了槍,然後又將槍封存,拿起了醉宿的酒杯,成爲了一個街頭默默無聞的流浪者。
一個人年紀越大,就越想要找個寄託,可能在人的內心深處,都是渴望着自己意志的存續,纔會用這種方式來尋找一個傳承。
約翰.華生
應該是這個名字吧。
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總是記不住他的名字,但是在進行了這麼多的篩選之後,他依舊是自己最欣賞的年輕人,甚至比那個叫做斯坦萊.霍普金斯的年輕人更加的適合繼承【開膛手】的稱謂。
雖然後者也很優秀,但是其心中殘留的那股子怎麼磨也磨不掉的正義,將會成爲其今後無法忽視的心魔。
老乞丐最引以爲傲的才能,其實並不是殺人,而是洞悉人的內心,在這麼多年的流浪之中,他在街頭巷尾見過太多太多的人,這些人只要和自己對視一眼,或者只要展現出一些下意識的行爲,就能暴露出其內心中那些隱藏着的最深的小秘密。
否則,他也不可能僅僅用一些信件,就戳中那些人心中最陰暗,最敏感的地方,從而構建出一個殺人網絡來。
所以他了解華生,他們相處了那麼多年,在那麼多的夜裡,喝過那麼多的酒,老乞丐很清楚,他在那位少女的生命,和更加美好的未來之間,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所以,他爲什麼現在還沒有動手?
難道他遇到了麻煩?
一想到這裡,老乞丐幾乎是瞬間就猜到了那個唯一的可能性。
夏洛克.福爾摩斯,那個自己一直看不透的傢伙,那個明明一身的罪惡味道,但是卻偏偏自稱爲偵探的傢伙,那個不顧及一切,漠視一切,不在意生命,不崇尚榮耀,甚至都沒有多少人類種族意識的傢伙,就好像他其實不屬於這個世界,只不過是因爲某種原因,無奈的降臨於人間一樣。
而此刻,他也在那個房間裡,也只有他,才能阻止華生。
但是自己已經用一封信讓他離開了華生身週一米的距離了纔對,這個距離,對於華生來說,應該算得上是安全的了吧。
所以說自己的計謀被識破了?
“咚————”
第五下鐘聲敲響,那響徹在夜空中的聲音亦如過去的幾十年一樣,早已經被這個城市的人所習慣,沒有人會覺得有任何的不妥,只是在周圍忍着高聲歡呼的士兵們聽來,這便是勝利的讚歌。
看來,華生需要一些幫助.
於是,在這第五下鐘聲還未消散之際,老人踉蹌着站了起來。
他那殘破的身體晃悠着,彷彿下一秒就會倒下,有些人看到了這一幕,但是卻沒有在意,誰都不會覺得一個殘疾的乞丐能在這一刻做些什麼。
更加不會有人將其與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開膛手聯繫起來。
然而,也沒有人注意到,那些綁在他身周的繩索在這個瞬間已經脫落,或者說已經注意到了,但是在這幅畫面由瞳孔映入腦海的瞬間,他們的卻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的反映,只是看到了那探照燈發出的光在那張血肉模糊的殘破臉上,留下了一道詭異的殘影。
是殘影.
因爲在這個瞬間,那位老人已經消失了!
而在他剛纔所站着的地方,剎那的一刻轟然的憑空的出現了一陣巨大的氣旋,那是有什麼東西因爲太快,推擠開了空氣,而周遭的氣浪因爲那短暫到瞬間的氣壓填補,而硬生生涌出的一道近乎於真空的旋渦。
砰的一聲爆響!
空氣間的摩擦竟然蒸騰出了不可思議的熱浪,真空將周圍的氣流急速的吸入,繼而彼此衝撞推擠,又在幾乎同一時間炸開,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但是還未等這聲浪將地上的塵土掀飛,一道由此地一直貫通直達貝克街街邊的那間公寓的路徑上,由不可思議的速度匯聚成的血線就如在虛空之中拉扯出來的利劍,直接刺入那牆體之中。
老乞丐已經沒有了一隻胳膊,他的一條腿已經瘸了,他的肩頭嵌入了三發子彈,他的腿骨因爲剛纔的槍擊而碎裂,他的肝臟之中也有一枚彈片貫通,正在不斷地往出留着血。
這些新傷和舊傷讓他疼痛,讓他動作慢了許多,讓他無法集中精神,讓他虛弱不堪。
但是也足夠了。
所以,他僅剩下的那隻胳膊已經刺破了面前的磚牆,龜裂的紋路由那一點向着外側散開,但是還未等炸散之前,老乞丐的身體就已經突破了風壓與牆體的阻隔。
至此,他看到了房間內的景象,看到了華生手上的一把刀已經放置於南丁格爾的肩頭,看到了人們緊張的與其對峙,看到了那個叫做夏洛克的男子很微妙的站在了一個距離華生不足一米的點位上,看來,他的確是搶先察覺到了自己設下的全套。
當然,這些也無所謂了
因爲,他在這一刻已經接近了房間內的少女,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瞬間,筆直前伸的指尖已經刺向南丁格爾的咽喉!
每個時代,都會有那麼幾個在某種事情上極其具有天賦的人,平凡的人羨慕這種天賦,渴望自己也能夠輕而易舉的便做到其他人無法做到的事情。然而他們不知道,一個人若是真的擁有別人無法企及的才能,是件很痛苦,且很可怕的事情。
因爲你能做到,所以你就有了責任,而正是因爲平凡的人做不到,所以他們不用去承擔這份責任,他們只需要等待和觀望,然後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其大肆評價就好。
老乞丐當然不會在意其他人的評價,他只是想要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一些,僅此而已。
在這一點上,他與約翰.華生很完美的達成了一致。
所以,他拖着自己殘破的身軀,在活了這麼多年後,終於在帝國邁入一個嶄新的時代之際,再次的想要爲這個世界做最後一件事。
半年前,奧古斯丁大帝死了。
半年前,新一任帝國皇帝登基。
半年前,年輕的聖子正式繼承教皇之位。
半年前,人類反攻地獄的號角吹響。
如果按照這個事態繼續進行下去的話,地獄之門的關閉應該也不再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奢望。
所以!
自己只要殺死那個唯一的變數,殺死那個世間最美麗的少女.就可以了。
雖然有些不可理喻,因爲誰都知道就,那位少女是一個最善良的人,那位少女理應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和愛戴,那位少女必然不應該死。
但是,當那張照片呈現在自己的眼前時,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少女,似乎並不僅僅只是人類世界的希望。
也正是因爲那張照片,老乞丐終於明白了,爲什麼這位少女不論在任何時候,都從沒有將自己的契約生物召喚出來過。
那悠揚的鐘聲依舊沒有散去,但那破開空氣的爆鳴聲卻終於在這一刻掩蓋了周遭的一切聲響,將這條街上的所有人都震得渾身激盪,雙耳嗡鳴。
那半空中拉扯出的血跡脫離了速度的牽扯,終於能夠朝着四面八方潰散,221B號公寓的牆體終於在這一刻轟然碎裂,化成無數紛飛的碎石,瘋狂的拍打在房間內所有人的身上。
人們似乎終於有了些反應,但是這份反應遠遠不夠讓人的大腦接受到準確的信息,然後傳遞於四肢,並令其做出應有的行爲。
霍普金斯距離南丁格爾很近,但是他只來得及張開震驚到極致的雙眼,格雷格森也根本來不及扣動扳機,事實上,他根本就來不及做出瞄準的動作,而諾帕緊緊捏着的那顆她精心研製的電力起爆裝置,也根本來不及按下。
人類的神經就是如此,一切的動作,都需要反應的時間。
然而.在這個瞬間,一隻手卻突兀的出現在了老乞丐的手腕處,就那麼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姿態,握住了那枯槁乾枯的骨骼,就彷彿早已經在那裡等待了許久許久
而且,那在瞬息間巧妙到了極點的力道,竟然出乎意料的,將那突然而至的指尖截停,沒有在往前探近分毫。
老乞丐有些疑惑的偏過頭,然後,便看到了夏洛克那雙似是無神的眼睛,距離自己很近很近。
他在盯着自己,無比的認真,無比的好奇,無比的興奮,這一刻的時間根本不夠他眨一下眼睛,但是就算是給他更長的時間,似乎他也不會去眨眼,只是會這麼一直好奇到了極點的盯着。
沒錯,就是這種自己看不透的眼神
也許是因爲他的想法純粹到了極致,所以有些脫離了一個正常人應該有的思想波動,也許是他的想法太過於混亂複雜,導致了老乞丐沒辦法去分辨那千千萬萬個思緒。
但是這也無所謂了。
因爲自己已經出手了,南丁格爾小姐就在自己的面前,在這種情況下,整個帝國,也只有那麼一個人能阻止自己。
但是那個人不在這裡.
其實,就算是他在這裡,也不會阻止,因爲,那個老傢伙,也是曾經見過南丁格爾契約生物的人之一。
於是,在這剛剛逝去的半秒鐘裡,老乞丐枯槁的手臂猛地顫抖了一下,那恐怖的速度以及在極其細微的空間裡的瞬間震顫,讓骨骼與肌肉進行了一次或者幾十幾百次的強烈摩擦,竟然超越了一個人類生理構造般的爆發出了一股子炙熱的力量,順着皮膚的表面,如同千萬顆炸開的子彈,暴戾強橫到了極點的轟響夏洛克的手,將其硬生生的陣開!
夏洛克的眼鏡亮了起來,那種好奇心幾乎也跟着在他的眼底綻放,他沒有眨眼,繼續無比專注的看着這位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老乞丐,完全無視了那股可怕的力量已經震入了自己的身體,沿着手臂間的每一絲肌肉向上遊走,密密麻麻,鮮血淋漓的,將所有貫穿的血肉撕裂開,帶來常人無法忍受的疼痛。
不單單如此,夏洛克竟然在這一刻,還想着繼續阻止對方,所以,他在自己的一條手臂被真的震開,震碎,皮膚寸寸斷裂,然後噴濺出大片鮮血的情況下,帶着一點點興奮的伸出了另一隻手抓向了對方的面門,似是想用自己的手指戳進對方的眼睛。
這種在街頭巷尾打架時纔會用的劣質招數,在這一刻竟然呈現出了一股子毛骨悚然的感覺。
至此,房間內的人才終於緩過了神來,感覺到了身周無來由的捲起了一陣風,出現了一瞬間的悶響,幾道殘影劃過,似是涓涓細流拂過自己的髮絲,又瞬間變作了一潑滔天洪水,轟然墜下。
那從頭至尾的冰涼震懾之中,響起了一瞬間密集到了極點的爆破聲,那是兩個人血肉之間急速碰撞的嗡鳴,沒有人看到這半秒鐘之內,那個老乞丐做了什麼,也許是他和夏洛克兩個人超越視覺的彼此對轟了起來,也許是他單方面的朝着對方凌虐般的擊潰了所有的防禦。
總之,在人們終於能夠讓肢體遵從着思維,做出最下意識的反應之時,夏洛克已經噗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整個身子呼嘯着朝着後方倒飛了出去,那沿途逸散出的力量直接讓房間內的氣流都隨之震盪,伴隨着還在亂飛的碎石和木屑,輕而易舉的將一張桌子震碎成殘片,牀單與碎裂的衣物被勁風捲起,在空中形成了一幕極致狼藉的景象。
不到半秒鐘的時間,夏洛克就已經鮮血飆飛,筋骨斷裂。沒有人能理解這到底是是一股怎樣的力量,但是很顯然的是,夏洛克已經在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戰鬥能力。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在其倒飛出去的瞬間,老乞丐似乎看到了他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了最燦爛,最滿足的笑容。
與此同時
“砰!”
的一聲槍響。
老乞丐有些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左肋下方,一顆子彈坡體而出,緊接着,又是一聲槍響,自己的肺葉被擊穿,連帶着一顆子彈炸開了前胸的骨骼,繼而是手臂,肩頭,膝蓋,手肘,無數的子彈在這一刻幾乎同時轟入了自己的身體,然後在那本就已經衰老的臟器之間爆開。
咳咳
老乞丐皺着眉,咳嗽了一下,然後極爲不解的轉過頭,看着身後正拿着槍的約翰.華生。
此時鐘聲再一次響起,午夜零點,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