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人眼中,大漢依舊應該是那個強盛的帝國,那個國力鼎盛,威壓四夷的龐大帝國。但是大多數人都忽略了,這些年這個強大的帝國,已經消耗了上百年的積累。加上最近幾年的幾場伐國之戰,還有皇帝北巡封禪,黃河水患,巫蠱之亂,西域商道阻斷等等情況的堆積,使得這個不可一世的帝國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恐怕比我們能想象的還要糟糕......”霍光很不樂觀的說道。他能從桑弘羊身上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壓力,霍光甚至懷疑正是這些壓力,才使得高傲如桑弘羊這樣的人放下了對自己的敵視,才讓一代雄主劉徹選擇了妥協。
杜延年和趙陰華都低頭沉默了起來,這種情況他們從來想都沒想過。甚至大多數人都感覺,只要有軍隊就能打仗,只要自己有兵力優勢就能打勝仗,可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充足的糧草後勤其實比單純的軍隊數量更重要。
“糧草消耗其實很大程度是在轉運過程中,要不要收縮戰線?”杜延年想了許久之後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在這個全靠人力轉運的時代,分散的糧草要集中再運往數千裡外的前線,可能徵集到了夠十萬人吃一個月的糧食,但是路上轉運所需的勞力,就可能消耗掉這些糧草的十之八九。真正能夠運到前線供軍隊使用的只剩十之一二了。
要解決這個轉運過程的消耗,通常的做法就是在戰略要地修建糧倉,但是眼下大漢幾乎所有的戰略糧倉都已經告罄了。
“此法不可取.....如今已是外敵入境,再收縮戰線便是丟棄國土城池,讓大漢百姓落入異族鐵蹄之下。如此一來民心盡失,恐怕要不了多久大漢就四分五裂了。”霍光直接否決了收縮戰線這個提議。
“幾十萬人的糧草用度不是個小數目,這可真是難辦啊!”趙陰華也眉頭緊皺的感嘆道。
“桑弘羊已經答應協助處理糧草事宜,明日朝會他應該會拿出一些方案。眼下只有靠他了!”霍光也有些無奈的說道,內政後勤並非他所擅長。
霍光在杜周府上待了近兩個時辰才返回自家府邸,而後匆匆睡了只有兩個時辰出頭,天還沒亮便又起身向未央宮而去。昨日的朝會是逼宮後倉促舉行的,今日纔算得上真正的朝會,而且從今天開始,整個朝會都將在霍光的把持下進行。
未央宮外,當霍光到來的時候所有朝臣都已等在了未央宮外。霍光車架一至,近百朝臣齊齊躬身,口稱:“拜見大將軍。”
霍光腰挎長劍,從容的走下車架,而後對着衆人微微拱手回禮:“見過諸公。”
如今的霍光可謂權傾天下,但是他還是不忘禮數,這一個看似簡單的回禮,卻讓霍光在朝臣心中的形象又拔高了幾分。
居功不自傲,得勢不失禮,人臣典範,羣臣表率。用來形容霍光一點也不爲過。
隨後在霍光的帶領下,朝臣自覺的依序緩緩向着宣室殿走去。
太孫監國的第一場正式朝會,當滿朝臣公還未進入宣室殿的時候,大漢帝位的第一合法繼承人,皇太孫劉進也已先一步在宣室殿御階上等着臣公們的到來。
霍光第一個看到宣室殿內的劉進,這種君王提前等待臣子的舉動,古往今來還是第一次出現。原本無論處於禮法,還是爲了維護君主的威嚴,都應該是臣子到了之後,君主再不急不緩的出現。
看到已經端坐殿上的劉進,霍光也是微微一愣,隨後他解下腰間配劍,隨手遞給了侍立在宣室殿門口的一個內侍。
這朝會之上只有霍光一人帶了配劍,因爲他有劍履上殿的殊榮。不過當看到劉進提前等候時,霍光也主動的將配劍留在了殿外。看到霍光解劍這一幕的朝臣都紛紛露出驚訝之色,爲此這些人更是又高看了霍光一眼,因爲所有人都自認無法做到霍光這樣,劍履上殿的誘惑在這個封建時代沒人抵擋得住。
當衆人還在驚訝霍光的舉動時,越來越多的朝臣靠近宣室殿門,看到了已經提前等候的劉進。這一刻更多的人微微變色,一些老臣更是激動地身軀顫抖,臉上激動的無以復加。
“君臣和睦......君王盡心臣子用命.....大漢可興啊.....”一些老臣在心中瘋狂的吶喊着,他們沒有說出口,但是他們此刻真的想大聲的吼出來。
“臣等拜見太孫殿下.....”衆臣列位,對着劉進躬身一拜。今天這一拜不僅僅是出於一種程序和禮儀了,而是真有一種心悅誠服的感覺。
“諸位免禮,請坐。”劉進伸手一擡,已經頗有些大漢儲君的氣度了。
“諸位愛卿可有事啓奏?”劉進率先發問,將朝會的節奏掌控的很好。
這是劉進第一次真正意義的君臨朝堂。他如今是皇位的合法繼承人,又是監國,在朝臣和百姓眼中就是君。
這個時候一般的小事,也不會有官員會站出來在今天的朝會上提出來。所有人都在等,等一個身份地位足夠的大人物來真正開啓這場朝會,而在衆人心中霍光就是這樣的大人物。
“臣有事啓奏。”不過第一個出現的人物又一次超出了衆人的設想,這人不是大將軍霍光,而是御史大夫桑弘羊。
對於桑弘羊還出現在朝堂上,而且還是第一個站出來的人,連劉進都微微有些意外。以劉進對霍光的瞭解,自己這個老師雖算不上心狠手辣,但行事果斷卻是毫不含糊的,按理說要徹底掌控朝堂,即便不殺了桑弘羊,也不應該讓他再以御史大夫這樣顯赫的身份出現在朝堂上纔對。
劉進帶着詢問的目光看向霍光,此刻霍光坐在殿首,目光似乎盯着自己席前的地板,只是在劉進看向他的時候微微的點了下頭。
“御史大夫請講。”劉進的聲音從御階上傳來,聽起來對桑弘羊也算客氣。
桑弘羊起身而立,幾步走到了殿中。一般情況大臣有事也多在席位上說出來便可,需要走到殿中如此鄭重,一般肯定是極其重要的大事。
“臣執掌大漢府庫錢糧多年,如今邊關烽煙四起,朝廷糧倉已無糧可調,若再不想辦法,前線將士將面臨糧草不足的情況,形勢危急已是迫在眉睫,這是臣昨夜整理的近半年錢糧調度明細,請殿下一看便知。”桑弘羊直接拋出了眼下最嚴重的問題,而且他只用了一夜便已經將半年的調度明細整理了出來。
一個內侍快步走向桑弘羊,將明細書冊拿給劉進。霍光低着的目光微微擡起,他看向離自己不遠的桑弘羊,原本懸着的心反倒落下了大半。桑弘羊的舉動明顯是有備而來,只要他有準備,那麼說明桑弘羊已經想到了解決之道,不管最終的辦法是什麼,在霍光看來,有辦法總比沒辦法好。
劉進看着調度明細,越看臉色越難看。他沒有霍光那種先見之明,根本不曾考慮過如今大漢的庫存糧草問題,當桑弘羊將這個問題拋出,並且拿出了詳細數據的時候,劉進才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這個國家已經虛弱到了此等可怕的地步!
“怎會如此嚴重?幾年前不是還說敖倉之糧已經溢出府庫,多得無法存放了嗎?怎麼短短几年會到如此地步?”劉進知道這一切肯定都是真的,但是他的內心還是無法接受。
“回太孫殿下,元封元年時敖倉府庫還尚有九成存糧,不過陛下帶領十八萬騎兵北巡,又遇羌人入關禍害隴西,那幾十萬大軍每日所耗糧草便數以十萬石計,那大半年消耗下來便已所剩無幾。以至於後來河水決堤,敖倉也無糧可用。雖然後來陸續補充了一些,但這半年來已經再次消耗殆盡,眼下若要保證前線糧草充足,唯有另尋出路了!”桑弘羊很平靜的說道,因爲他說的都是事實。
而且其中很多桑弘羊都還選擇了有意忽略,比如漢武帝的窮兵黷武,使得農耕人口減少,而負擔的軍事消耗增加,此消彼長之下,根本難有存糧。
“另尋出路?什麼出路?”劉進聽出了桑弘羊話外的意思,這位御史大夫不僅是來揭露問題的,看樣子也有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桑弘羊站直了身子,看了劉進一眼,而後躬身微微一拜說道:“借糧,以朝廷的名義向公卿王侯借糧。”
“怎麼個借法?”霍光的聲音突然響起,還先劉進這位皇太孫問道。
桑弘羊聽到霍光詢問,緩緩的轉過身來,而後對着大殿朝臣緩緩說了一句:“減公卿俸祿,貸王侯歲租”
宣室殿中一片寂靜,連劉進這位皇太孫都微微一愣。因爲桑弘羊這個辦法直接將手伸向了大漢的朝臣和勳貴。封建社會除了中央政府之外,誰最富有?自然是那些擁有封地的王侯貴族。
減公卿俸祿很好理解,大漢朝臣官員的俸祿都是以糧食爲單位,一旦減少這項開支,就等於是節流,肯定能省下不少的糧食。而貸王侯歲租,意思就是向王侯借貸一年的土地稅。租爲土地稅,以糧食折算,賦爲人頭稅,以貨幣折算。整個大漢王侯的封地加起來不少於全國耕地的三分之一,其一年的稅糧也相當可觀了,如此便等於做了一次開源。
開源節流之下確實可以解眼下的燃眉之急,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王侯的糧食都很集中,轉運起來無論時間還是運力上都能節省不少。
辦法是個好辦法,但最大的問題就是,這種以國家爲名義的所謂借貸,歷來都是有借無還的。這其實是一個與天下權貴爲敵的方法,就算霍光都不敢貿然提出,但是現在桑弘羊提出來了。
當霍光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桑弘羊的時候,正好桑弘羊也看向了霍光。從桑弘羊的目光中,霍光能讀懂一句話:“這個黑鍋我背了!”
“臣覺得御史大夫之法可行!”霍光的聲音打破了宣室殿的沉默氣氛。他知道桑弘羊之所以提出這個自絕於天下權貴的辦法,是真的已經沒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