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避人耳目的高層交換,按照兩方之前的約定,來到淮虛山山陰前來參與的漢匈使臣及其護衛都不得超過三十人,當然,無論是哪一方,身後都有千軍萬馬確保萬無一失。
“大閼氏,漢使的團隊來了!”一名匈奴哨探快馬來到南宮身前稟報。
“來得到也挺早。”南宮笑了一聲看向一邊坐在馬上,並沒什麼表示的陳嬌。
按照戰爭雙方多年的戰俘交換規矩,受換之人不能得知交換時間和地點,因此陳嬌的雙眼爲黑緞所蒙,騎乘的紅馬也是爲頭馬騎手引領,帶到了這裡。她全程都沒有說話,保持着冷靜的姿態。
陳嬌知道她交換的人是匈奴二王子,是伊邪稚的儲君,而南宮無論是出於對二王子的忌憚還是對她和劉徹的痛恨都不可能輕易的完成交換讓她回去,所以今天的交換必有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至於是什麼陳嬌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大不了只是一死罷了,她只要用她該有的態度和氣節平淡的面對即可,因爲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真的就無所畏懼,無欲則剛。
“阿嬌,你馬上就能回去了,難道就不想跟我聊聊你心裡的想法?”南宮帶着一抹刻意的微笑打馬來到陳嬌身邊問。
陳嬌耳邊的長髮在風中輕微飄動,白皙精緻的臉頰上,因爲黑緞矇住了神采流轉的杏眼而令那高翹的鼻尖,古雅的紅脣美得更加引人注目。
她淡淡道:“我並不知道到大閼氏在打什麼注意,當然,我也不在乎。人之大事無非生死,走到今天這一步,即使生不歸漢也不過是魂歸故國千里送葬,好過大閼氏去國懷鄉卻終究無家可歸。”
南宮知道陳嬌是個明白人,她原本以爲陳嬌面臨生死關頭,會在這個時候說兩句發自內心的真心話,表現出一絲傷感和不捨,不敢和懊悔,讓她南宮終於有機會用勝利者的姿態看到她的軟弱和怯懦,卻沒想到陳嬌到這個時候竟然還是一如既往的高傲和堅強,按始終帶着對她的蔑視。
“你!”南宮怒了,但最終沒有將火氣傾瀉而出,她馬上就要贏了,何必在這個時候因爲不必要的言語激怒耽誤她的大事。
南宮冷哼一聲道:“很好,到時候我倒要看看,是誰給你千里送葬。你怕你就是今日死在這裡,我那好弟弟也沒法子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葬禮,他可丟不起皇后陷落匈奴的這個人呢。”
南宮的言語譏諷已經不能在陳嬌的心中掀起任何波瀾,哪怕是小小的漣漪也不會激起。她的孩子已經迴歸故國,在以後的時光裡她們可以在母族和兄長的看護下成長;她與劉徹多年的誤會也已清晰解開,愛恨無悔;她親耳聽到霍去病封狼居胥徹底戰勝匈奴的消息,她還有什麼不滿足,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
如果說是愛情,一直以來陳嬌想要的都是超越唯一的愛情,她不僅想要劉徹心中唯一的地位,她更想超越他的江山成爲他心中的第一。而今她終於能夠明白,有些事,終究不能以次序論之。權且不論有沒有可能,如果劉徹真的願意拿幾萬漢軍將士用命換來的朔方郡交換她歸漢,這樣的愛情她無法承受,這樣的愛人她也無法原諒。她就算得到這備受詛咒的愛情又能如何!
時至今日陳嬌已經再清楚不過,無國無家何來情愛,她終生驕傲,但早已不是爲她的出身和血統而驕傲,她是爲她的國家與責任而驕傲。劉徹既然願意殫精竭慮的修改作戰計劃,在對外用兵的同時想盡辦法營救她,無論她能不能確定現在的自己對他還有無感情,但這本身就足夠證明她曾經兩世追求的愛情不是一場鏡花水月。
陳嬌很慶幸她有機會從活一世,彌補了愛情和終生無子的遺憾;她更慶幸她此生有機會用所知所得引領大漢軍民徹底解決了匈奴邊患,又沒有讓大漢將士用生命拼殺出的疆土因她而失去分寸。一個人可以帶着驕傲的不甘和對愛情的渴望重生,那麼她也能帶着同樣的氣節和驕傲不懼死亡。
陳嬌釋然,此生無悔。
“大閼氏,多說無益。”陳嬌的聲音仍然平淡,好似散落風中的羌笛胡笳,一句簡單的話就表達出再不想跟南宮盡費口舌的含義。
南宮抿緊了薄脣,眼中滿是狠厲,她先看了一眼不遠處飛奔而來揚起煙塵的漢使馬隊,又向中行説使了眼色。
中行説會意,點點頭,打馬上前在陳嬌身後語氣客氣的說:“皇后陛下,得罪了。”
他說着就用繩索將陳嬌的雙手緊緊綁在身後,然後將繩索的另一端不着痕跡的連在了馬鞍的後面。此等做法一直是戰俘交換的常用方式,雙手緊縛防止戰俘逃脫或襲殺,但對沒什麼武力威脅的陳嬌來說完全可以不用。中行説此舉,明面上來看是讓陳嬌在交換時不會從馬鞍上脫落,實則也是讓陳嬌的身體固定在馬上,無法短時間脫離。
漢使一行人來到矮坡,匈奴方面早已列好隊形靜候多時。南宮看着爲首的戎裝漢使勒馬收繮,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的呆立當場。
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是能夠一眼就認出那個氣質不凡的弟弟。雖然他與從前那個稚嫩溫情的男孩早已大相徑庭,但他的輪廓五官式中帶着他們血脈相通的父母的恩賜。
南宮的眼眶有些熱,她沒有想到這一生他們還有再見的一日,更沒想到再見的一日,他們續的不是姐弟情深而是兩族大仇。
是的,仇,早在於丹戰死沙場的時候,他們就沒有什麼姐弟感情可言了,她南宮要做的就是復仇,復仇,爲她的愛子復仇!
所以劉徹,你來得好啊,你這麼在乎她,你要親自來換回她,親自來迎接她,哈哈,那麼今天就讓你親眼讓你看着摯愛香消玉碎吧,讓你也嚐嚐失去摯愛痛不欲生的滋味!
“真沒想到,我南宮此生還能再次見到漢庭天子。”南宮騎在馬上,風輕雲淡的語氣伴隨着嘲諷的笑意,“陛下可還記得我麼?”
“南宮大閼氏。”劉徹的語氣一如既往,平靜、深沉,帶着天子應有的威嚴,他平視着南宮,深邃的黑瞳波瀾不興。
是南宮大閼氏,而不是二姐。劉徹的表達很清楚,既然南宮今天會站在這裡就是擺明要與他爲敵,既是敵人,他身爲天子就絕不會姑息親情。
南宮諷刺的笑意仍在脣邊,她看着面容冷峻的劉徹道:“天子因何親自而來?難道我離開大漢這些年,大漢已經到無人可用的地步了嗎?”
劉徹做事向來目的性極強,他沒有任何興趣跟南宮虛與委蛇,直截了當道:“朕因何而來,大閼氏心裡清楚,她在哪裡?”
今日能跟隨劉徹前來的都是羽林軍中的近衛高手天子心腹,劉徹沒有必要遮遮掩掩。
南宮的神情冰冷下來,想到當年慄姬曾告訴她是姑母館陶大長公主爲了自己女兒將來的皇后之位纔出主意給她母親讓她遠嫁匈奴,她就心中怨憤,而今再見當年口口聲聲說要迎自己回國的親弟弟現在卻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心心念念只想救這個女人,她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南宮冷聲道:“陛下要的人自然就在這裡。話不多說,我們匈奴要的人呢?!”
劉徹向羽林隊長看了一眼,接着就有兩名騎於馬上的羽林郎押着一名黑緞遮眼,雙手被縛,騎於馬上的匈奴年輕人走了上來。
羽林郎將那健碩匈奴人眼上的黑緞扯下,那匈奴人蹙眉一掙,適應了光亮後慄姬看向對面,見到南宮一時間神情很是尷尬。
“大閼氏看看這位左賢王可有假嗎?”劉徹道。
南宮脣角一勾,陳嬌也以相同的形式被帶了上來,南宮親手扯下了陳嬌眼上的黑緞,在她耳邊冰冷的笑着:“你看看,誰來了?”
陳嬌早就聽到了劉徹的聲音,當那個心底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再次響起,她的心早就隨之一震,腦中瞬間閃過無數的念頭,但最後留下來的竟然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他來了。
劉徹看到對面的陳嬌,瑞鳳眸中的情緒明顯有所波動,雖然他掩飾的很好,但他胯||下的那匹神駒還是在他越收越緊的繮繩控制下,煩躁的來回踏了幾步。
“既然該來的都來了,那就開始吧。”南宮眼簾微擡,微微揚起下頜向中行説道,“放漢庭皇后過去。”
與此同時劉徹也微微頷首,羽林郎放開二王子的馬,兩匹受過訓練的戰馬便緩慢的向對方的陣營走去。
陳嬌的雙手被縛在馬鞍上,她坐的筆直,看着年餘未見的劉徹離自己越來越近,不知爲什麼,心中竟然莫名酸楚難耐,有無數說不出口的話,有無數被壓抑的感情,都在她出乎意料迸發的莫名情緒裡競相掙扎。
劉徹的薄脣已經不由自主的描摹出“阿嬌”二字,他那麼專注的看着她緩慢的向自己走來,不知不覺就打馬上前想要走近她,向她伸出手。
但就在兩匹馬相交,劉徹就要觸碰到陳嬌的這一刻,劉徹的臉色忽然大變,已經出口的阿嬌兩字,由深情變作驚惶:“阿嬌!”
陳嬌只覺劉徹的身影在眼前的紅馬上飛快略過,她身後一緊,伴隨着一道呼嘯而過的破空之聲,全身震顫。
“陛下!”
“保護陛下!”
陳嬌聽到很多羽林郎的喊聲,看到他們驚慌失措的年輕的臉,聽到幾道箭羽劃過的風聲,然後就是身後不遠處傳來的悶哼和墜馬聲。
當她終於在一系列鉅變中閃神回頭的時候,劉徹英俊的容顏已經近在咫尺,她這才意識到他已飛身上馬,將她環在懷中,溫暖的感覺瀰漫了全身。
“二王子殿下!”
“快救治二王子殿下!”
南宮看着被五六隻箭射中後背墜馬不起的二王子,神情冷漠,任由表面焦急的中行説指揮士兵將他擡了下去。
匈奴二王子中箭,局勢瞬息變化。兩排羽林郎已經滿弓擋在了劉徹和陳嬌馬前,與那邊的匈奴弓手成對峙之勢,似乎只要劉徹一聲令下就會箭雨起發。
“都住手。”劉徹的聲音在緊張的氣氛中向起,好似所有人的主心骨。
他緊緊擁着剛回神的陳嬌,冷傲的眼眸直視着有些心虛的南宮,但他的語氣卻並非如開始時那般強硬,分明在嚴厲中多了一絲不忍:“二姐,匈奴漠北敗局已定,雖然你身後仍有五萬軍隊,但只要朕一聲令下,衛霍大軍前後夾擊,用不了多久你也退無可退,死路一條。但朕今天放過你,你送給朕的這一箭,就當是朕這個弟弟把當年所有欠你的恩情全部還清,從此以後兩不相欠,朕絕不會再給你機會,你好自爲之。”
劉徹背後的箭斜入肋下,南宮顯然沒想到他會爲陳嬌擋那致命一箭。當她得意的看到二王子落馬,才恍然發現被她安排的毒箭射中的人不是陳嬌,而是劉徹。
南宮看到劉徹中箭的那一瞬間就知道她的籌劃毀了,全都毀了,劉徹中的是毒箭,若是他真的就此殞命,那麼漢軍必定會不遺餘力的攻擊匈奴,到時候匈奴必定再無寧日,用不了多久漢軍就會將他們一網打盡,作爲一切的始作俑者她的死在所難免,所有的復仇□□都再無意義。
南宮的心都涼了下來,她以爲劉徹中箭後會在盛怒下立刻下令命羽林郎與自己的匈奴護衛決戰,可是令她沒想到的是,劉徹竟然讓她走,他說這一箭,算是他這個弟弟,還她的。
南宮顯然受了觸動,還是一旁的中行説多方提醒她纔回過神來,她用複雜的眼神看着一臉冷傲堅毅的劉徹,她甚至看不到他中箭受傷後應有的衰弱和虛張聲勢,他的帝王氣勢始終霸道而強勢,令她充滿了忌憚。
南宮就那樣看着劉徹,眼中竟然就不知不覺的溢滿了淚水,她猛然擡起頭,控制住眼眶的淚水,回頭大聲道:“回營!”
南宮與匈奴人退去,陳嬌才感覺到身後劉徹筆挺的高大身體猛然鬆弛,靠上了她的背。
“你受傷了……”陳嬌的雙手被縛無法動彈,但聲音卻帶了焦急的哽咽,她回頭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劉徹,餘光裡她甚至能看到他順着戎裝滴下的黑色血跡。
箭上有毒,中箭殞命者十有六七。
一瞬間,還來不及感受一年時光離別相見的悲歡,仔細體會所有的前因後果,理清所有的愛恨糾葛,那種急切、恐懼、害怕徹底失去的感覺就讓陳嬌忽然明白,她對他的心意始終鮮活如初。
劉徹就那樣安靜的看着她急切的側臉,薄脣邊帶上一點溫暖的笑意,他說:“朕做過最錯的一件事就是教會了你騎馬,到了雁北大營還是讓你說跑就跑掉了。”
陳嬌看着他說完這句話,瑞風眸一閉就暈在了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