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春光透過小窗照在小書房的長案上,陳嬌坐在案後,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點着桌面,似乎有些走神。
“娘娘,柳生青鏡帶到。”小雪入內行了一禮。
陳嬌擡起頭,正看到身着普通藍色道袍的柳生青鏡入殿,在長案前雙膝跪地行大禮叩首道:“柳生青鏡多謝娘娘大恩,謝娘娘爲青天觀正名。”
“柳生,你起來吧。”陳嬌說,“你的事是本宮之前欠你的,你不必謝我。本宮今日讓你來是想問問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對於未來,自從青天觀成了姚翁的修羅場之後除了復仇柳生青鏡就再沒想過其他,如今大仇得報再提起日後打算他反倒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柳生青鏡在片刻的沉默後終於擡起頭來,用深思熟慮後的話回答陳嬌:“柳生青鏡一聲重諾,既然曾向娘娘保證願以性命爲謝此生必爲娘娘肝腦塗地永不背棄。”
陳嬌微微一笑道:“你先起來吧,你是青天觀嫡系傳人,別人請都請不來,願意爲本宮效力本宮自然高興。本宮本沒有什麼讓你勞動之處,但空負你一身才華也是可惜,現在姚翁已死,本宮的意思是將你推薦給陛下在宮中供職,你看如何?”
柳生青鏡再叩首道:“柳生青鏡全憑娘娘安排。”
“好,既然你有爲陛下分憂的意願,本宮會盡快安排,你先下去吧。”
柳生青鏡起身剛要退出去小寒便進來向陳嬌稟報道:“娘娘,入宮的十位巫祝都到了,娘娘要不要見見再將她們分到宮中各處?”
漢宮宮人多信奉神仙避諱巫鬼,所以自高後起就有巫祝入宮侍奉宮妃太后的規矩。今日入宮的十位巫祝都是少府在民間選出的優秀年輕巫女,請入宮中爲後宮幾位有封號的主子祈福護身。
“讓談們進來。柳生,你等一等。”陳嬌對小寒吩咐完又叫住柳生青鏡道,“本宮知你精通相面之術,就在這裡幫本宮看看這些新來的巫女福報如何。”
“喏。”柳生青鏡低頭拱手,然後在小雪的安排下站在了陳嬌身後。
不多時侍衛巫女就在小寒的引領下來到了殿上,跪拜行禮齊聲道:“拜見皇后娘娘,娘娘長樂無極。”
陳嬌點點頭,小寒會意朗聲道:“娘娘請諸位擡起頭來,報上姓名。”
十位穿着統一特殊宮裝的巫女君擡起頭來一一包上自己的姓名。
“巫女子羽拜見皇后娘娘。”
“巫女伏敏拜見皇后娘娘。”
……
這樣一一報過去,最後一位臉盤略大五官端正的女子擡起頭道:“巫女楚服拜見皇后娘娘。”
“楚服。”陳嬌唸了一句放下手中寫有巫女簡單來歷的竹簡對楚服道,“你來自本宮的封地?”
“是,楚服來自娘娘的封地,因爲娘娘前年減免了受災家鄉的稅賦,楚服的父母相親得以渡過難關,楚服代家鄉衆位父老感激娘娘大恩。”楚服說着在地上端端正正的向陳嬌叩首。
陳嬌微微頷首,沒有再說別的話,看向一旁的另一位巫女又問了幾句話。
楚服沒想到皇后竟然不再對她說話,心中不由一陣失落。她出自皇后封地,對皇后確實心存感激,而且她爲人機敏聰慧善於侍奉,這次入宮很想留在皇后身邊伺候,卻沒想到皇后只是隨便問了她一句就再不提及了。
陳嬌與其中五位巫女都說了幾句話,而後擺擺手道:“見也見了,諸位都是民間聲名鵲起的年輕巫祝,往後在宮中更需盡心盡力。本宮之後會吩咐少府將諸位所分宮室告知你們,下去吧。”
“喏。”巫女們行禮起身,站成一排走了出去。
然而走在隊伍最後面的楚服卻戀戀不捨的回頭看了一眼,只可惜陳嬌卻並沒有擡頭看她。
巫女退出後陳嬌擡頭問身旁的柳生青鏡道:“柳生,你看這些巫女如何?”
柳生青鏡單手抱胸,另一隻手的虎口蹭動着光潔下巴想了想才道:“我感覺這個楚服有點本事,從面相上來看,這巫祝有些女生男像,兩彎刀眉濃密異常,確實是個對主上忠心不二之人,不過,恩,娘娘還是不要靠她太近比較好。”
陳嬌垂着眼簾動手倒了一杯蜜漿慢慢啜飲起來,絲毫沒有半分驚訝,片刻後她才道:“柳生這話怎麼說?”
柳生青鏡搖搖頭嘖了一聲凝眉道:“不好說,她的面相有助興之相,但是她的命道給我的感覺卻與娘娘有幾分羈絆。用得好或許是一把很不錯的助力,但……用不好或許就是滅頂之災。娘娘本就是大貴之人,楚服棄之不用也不會有太大損失,但若將她留在身邊或許還會殆害無窮,請娘娘斟酌三思。”
楚服是什麼樣的人陳嬌最清楚。前世楚服是陳嬌的心腹,她擅長各種祈福驅鬼的術法,曾在陳嬌身邊忠心不二的伺候了許多年,但也就是因爲她與楚服的過於親密無間纔給了別人誣陷她的藉口。前世的巫蠱之禍證明楚服會給陳嬌帶來滅頂之災這話絕對不假,柳生青鏡年紀輕輕能看得出這些說明他絕非泛泛之輩,陳嬌將他留下來的目的也就是向試探一下他的本事。
聽了柳生青鏡的話陳嬌也不再提楚服,放下茶著對他微笑道:“本宮明白了,有勞你,本宮會盡快安排你與陛下見面,預祝柳生官運亨通,廣揚道術。”
柳生青鏡亦無多言,躬身抱拳道:“柳生青鏡不敢,願爲娘娘效犬馬之勞。”
幾日後十位巫祝分別被賜給幾位宮妃,楚服則被留在了大小王氏居住的茞若殿中。當晚各位巫祝都收拾好東西在宦官的引領下到新居所安住,唯有悶悶不樂的楚服被宦官悄悄引到了距離椒房殿不遠的花園中。
“娘娘?!”楚服見到小徑上賞花的陳嬌不由大驚,連忙走上去跪了下來。
“楚服。”陳嬌神態雍容的捻着一隻牡丹緩步上前道,“起來,本宮有話對你說。”
楚服本以爲當日在椒房殿她沒給皇后留下什麼印象,沒想到皇后今日竟親自面見她,她自然大喜過望,立刻叩首道,“娘娘吩咐楚服無有不從。”
陳嬌紅脣微揚輕輕的點了點頭。
一刻鐘後楚服再次下拜向陳嬌磕頭道:“娘娘放心,楚服感念娘娘大恩,茞若殿中楚服一定留心。”
陳嬌微微頷首,竟然親自擡手將楚服扶起。楚服一介平民巫祝,竟有幸被奉爲天神轉世的皇后拉起真是受寵若驚三生有幸,閃着一雙驚喜又感激的眼睛看着陳嬌。
陳嬌撫平楚服的手心,將自己手中的牡丹放在楚服掌中,用輕緩的語調說:“楚服,爲本宮效勞並不一定留在椒房殿,本宮屬意於你,你纔不應讓本宮失望。”
兩月之後太皇太后再次大病昏厥,一日後慢慢才轉醒。陳嬌作爲皇后和外孫女遵循孝道親自前往長樂宮長壽殿侍疾。
這天下午陳嬌剛入長壽殿就見薄太后走出來,見到她連忙招手喚她過來。
之前薄太后雖然因爲陳嬌有意將姚翁之死的部分原因推在她身上而十分不悅,但畢竟沒什麼證據直指薄太后,薄太后當時雖然有些憤怒,但到底還是主動先跟陳嬌示好。陳嬌表面上還是給了她三層薄面,讓這事暫時就那麼過去了。目下兩人還是貌合神離的態度,表面仍舊是一對和氣的天家婆媳。
“母后?”陳嬌走到薄太后身邊問道,“外祖太皇太后可醒了?”
薄太后點點頭道:“醒過來了,在裡面,你待會進去看看就知道太皇太后的情況了。”
陳嬌應了一聲立刻就要進去卻被薄太后拉了一把,薄太后攔住她小聲道:“阿嬌,剛纔太皇太后有一道旨意給你我,說是讓後宮恢復輪流侍寢,有封號的幾位宮妃都有一個侍寢的日子,我想就排在你小日子的那幾天倒也不打緊,這不就是先告訴你一聲,免得你以後知道又覺得彆扭。”
陳嬌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心知薄太后此舉也是想撇清關係,不過太皇太后這是什麼意思呢?
“皇后娘娘,聽說您來了,太皇太后請您進去。”
正在陳嬌尋思太皇太后這道旨意是何用意的時候長壽殿掌事尚菊便從後殿走出來請她進去。
薄太后馬上笑道:“那阿嬌就進去吧,哀家先回去了,太皇太后有什麼吩咐你遣人到長信殿來告知哀家便是。”
薄太后走後陳嬌隨尚菊來到了太皇太后的內殿。
太皇太后的寢室裡光線很暗,四處都垂着深褐色的帳幔。陳嬌走進去來到太皇太后面前規矩的行了一禮。
“阿嬌,你來了。”太皇太后面色枯黃,無神的眼睛微眯着望向帳定,整個人都像枯萎的樹木,生氣漸遠。
“您好些了嗎?”陳嬌見太皇太后神色這麼差也沒有心思再問侍寢制度那些拿不上臺面的小事,十分憂心的握住太皇太后的手道:“您一定要快些好起來。”
“我啊,呵呵“太皇太后的笑容有幾分無奈,也有幾分晦澀,“熬日子罷了,就是放不下你們,放不下你,放不下徹兒,放不下高皇帝留下的大漢江山啊。“
“您不要想太多。”陳嬌聽太皇太后這麼說心裡也忽然傷悲起來,畢竟是自己的親外祖母,看着她油盡燈枯的樣子她心裡也很難受。
“哀家活到這個歲數也算是有福了,不過有時候想想也是一件悲涼的事兒,你說是不是?”太皇太后咳了兩聲嘆氣道,“不要說文皇帝,就是我的啓兒和武兒都先一步離哀家而去,作爲一個女人,死了丈夫死了兒子,你說哀家還有什麼呀,恩?”
若是尋常婦人中年喪父晚年喪子確實是無盡的悲涼,可是與權力相伴的太皇太后又怎麼能以常理相論。
“您還有陛下,還有我。”陳嬌露出一個笑容儘量寬慰太皇太后。
“是啊,還有你們。”太皇太后佈滿皺紋的臉上也露出淺淡的笑容,“可惜,哀家怕是看不見徹兒與你的子嗣了。阿嬌,支撐哀家活到今日的就是高祖皇帝留下的江山社稷,哀家是怕這江山不穩,黃泉之下都沒臉再見文皇帝和大漢的列祖列祖宗啊。”
太皇太后說到後來聲音越發悲慼,陳嬌聽着她的話眉心也不由的微微蹙起來。
“徹兒登基五年了,連一個子嗣都沒有,哀家心裡急啊。”太皇太后因爲太急,胸口開始劇烈的起伏,聲音也帶着沉重的喘息,“哀家在倒也罷了,哀家不在了要是有人以此爲理由翻了天,哀家還有什麼臉面葬於皇陵宗廟,還有什麼臉面見大漢的歷代先帝。”
“是阿嬌無能。”陳嬌低頭道。
提起子嗣陳嬌心裡也非常不是滋味,甚至有些反感,可是她確實也能夠理解太皇太后的心情,因爲這個經歷了七國之亂不遺餘力爲大漢江山□□的實際統治者最憂心的事——天子無子,在諸侯王虎視眈眈的情況下確實是江山不穩定的重要因素。
“阿嬌,哀家知道薄姬在外面都告訴你了,你不要怪哀家。一來哀家是想天子早日開枝散葉,多留子嗣讓大漢江山綿延萬代;二來,哀家也是爲了你,哀家是你的親外祖母怎麼會害你呢,你膝下無子,如今椒房霸寵註定會成爲衆矢之的。竇曼文雖是哀家的族女但怎麼能跟你比,她死有餘辜,哀家明白,但這只是個開始。”
躺在榻上的太皇太后聲音越發乾澀,喉管裡的雜音也越來越多,但她還是堅持着對陳嬌說道,“哀家年輕的時候,在代國,也曾像你這獨得代王寵幸,但明裡風光無限,暗地裡卻要防着這個防着那個,這麼多心思身子又怎麼能養得住龍嗣。作爲皇后,你該勸勸徹兒,除了椒房殿後宮中的其他女人也需要他,你要給她們一條活路。阿嬌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困獸猶鬥的道理你該明白,就算你身再正,徹兒再疼你,害你的人多了,你也難免掉入陷阱。”
太皇太后的話沒有錯,陳嬌雖然有前世的記憶,有比前世更強大的權謀,可是她畢竟不是神,她沒有辦法擋住來自四面八方所有的冷箭。但陳嬌就是陳嬌,讓她主動拱手把劉徹讓給別人,她真的做不到。
“外祖太皇太后,您的好意阿嬌明白,您的旨意阿嬌也不會忤逆。排日侍寢我沒有意見,只是我做不了徹兒的主,他若是願意我不會攔他,但他若不願意,我也絕不會把他推出去。對不起讓您老人家費心了。”陳嬌低着頭跪在太皇太后榻邊,眼睛有點酸。
“你啊,你啊。”太皇太后閉目嘆了口氣,言語中盡是蒼涼和感傷,“無情最是帝王家,你可要記住了,記住了!”
“外祖太皇太后,您的意思我明白,我……”
太皇太后的意思即便不明說陳嬌也懂得:無情最是帝王家,今日他把你捧在手心,你的一切他都視若珍寶;他日他移情別戀,你今日對他的愛便成了最緊的禁錮。韓嫣、荀麗、衛子夫、竇曼文,哪一個不是曾經受盡恩寵最終又被他棄若敝履。
看着太皇太后失望無奈又有些痛惜的神情陳嬌心裡真是五味陳雜,她甚至生出了一絲妥協的想法,甚至覺得自己很不孝,在外祖母的病榻前都不能讓她放心,都表現的那麼固執。
陳嬌張了張嘴,狠下心來差一點就要開口答應,但就在她要張口的瞬間,身後卻傳來了劉徹的聲音。
“祖母太皇太后,孫兒來給您請安。”
劉徹已經在簾幔後等了好一會,不知爲什麼他見陳嬌那麼久還不出來就有些莫名的着急,這一着急就甩拖了侍女宦官私自走了進來,因此太皇太后對陳嬌的囑咐他也聽到了一些。
方纔他聽到太皇太后讓陳嬌勸他寵幸其他妃嬪的時候,心裡沒來由的就樓挑了一拍,竟然生怕陳嬌應承下來,彷彿陳嬌應了就是不愛他不在乎他了一般。然而陳嬌的反應一下就讓他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心裡就有些沒來由的高興。
不過他們自幼相處夫妻情深,他多少還是瞭解陳嬌的,陳嬌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對她實心實意的好,太皇太后句句爲她着想她心裡肯定過意不去,拒絕太皇太后的意思一定讓她非常煎熬。所以若是他現在不出去向太皇太后表明對陳嬌的心意,陳嬌和太皇太后都不會放心。
“徹兒?”太皇太后艱難的轉過頭看着緩步進來跪在陳嬌旁邊向自己請安的劉徹蹙眉道,“你怎麼進來了?”
“祖母太皇太后恕罪,朕,心裡實在惦念您的身體,就進來了。”劉徹一副極好的認罪態度,他有些尷尬的認錯道,“朕無意間聽到了您對阿嬌的交代。”
陳嬌看了劉徹一眼,沒想到剛纔的話都被他聽到了,想起自己說不願把他推給別人的話不由面頰微紅,偏過頭去。
“聽到就聽到了吧,都是爲你們好。”太皇太后的聲音很低,閉着眼睛也不願多說。
“其實孫兒萬分慶幸聽到了您的囑託,也就此來向祖母太皇太后表明心跡,朕對阿嬌是真心真意的,請您放心,朕以後無論何時都會護着她。”
劉徹看着身邊的陳嬌信誓旦旦的說:“朕之前答應過她,阿嬌一日未孕朕就一日不會入掖庭寵幸妃嬪。您的意思孫兒明白,若是後宮無人有孕朕也不會這麼任性,但薄美人現在已經有孕,誕下子嗣也不過再等幾個月的時間,有了子嗣朝中大臣便不會再對後宮之事置喙了。朕現在這麼做就是寧願沒有太多子嗣也不想讓別人威脅到阿嬌。不過您放心,我們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孩子,請您不要再難爲阿嬌了,若有責罰都罰在孫兒一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