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凝心裡登時起了忿恨,但那怒意只在眼角一閃,稍縱即逝,換之是得意促狹的笑。
“呀!怎麼你們這麼多人‘浪裡白條’一般的撲到水裡,都沒能撈回那個皮球?嘖嘖~~可惜了那麼漂亮的一個球,還是洋貨吧?”
玉凝翹起二郎腿,靴尖一晃一晃,悠然地把弄着一個烏梅在紅脣邊輕啜。
若不是眼前的小霸王劣跡昭著,那小模樣生得還真是漂亮。生氣時小臉紅馥馥如火玉一般美潤,小眉梢一挑,長睫忽閃一雙明亮的大眼如烏玉一般。
玉凝卻是氣定神閒,大波浪的捲髮一甩,高傲地仰仰頭,起身用鴨舌帽扇扇風左右看看道:“也坐累了,姐姐我們回去吧。”
玉凝和姐姐玉露扔下點茶錢就去牽馬,快靠近馬匹時,忽然聽到後面的店掌櫃大喊一聲:“小心!”
就見兩匹馬在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扭纏在一起拼命地撕扭掙扎,原來馬是尾巴被拴在一處打了結,掛在尾巴後的一串鞭炮燃起,響聲震徹山谷,迴音空蕩。馬受了驚,奮蹄掙脫束縛分道衝去,直奔玉凝姐妹而來。
“小姐小心!”店夥計眼疾手快衝撲過來,一把扯住站在前面的玉凝的胳膊向後一拖,一匹驚馬就貼了玉凝的身邊衝過,一陣陰涼的風颼得玉凝渾身發顫,雙腿一軟立足不穩趔趄兩步,正踩在身後的姐姐玉露腳上。姐妹二人跌到在地,狼狽不堪。
“好呀!好呀!報應!”樓上的孩子們拍手跳腳稱快,竹樓都被跳得嘎吱亂顫。
原來是這些無惡不作的小魔頭搗得鬼!玉凝簡直出離憤怒,竟然十來歲的孩子,心思如此歹毒,險些玉凝就被馬踩在蹄子下。
兩匹驚瘋的馬一匹消逝在山道上,一匹竟然瘋狂地竄掉進河裡,玉凝嚇得玉容失色。
幾個孩子拍手叫好跳着笑着,報復的快意。
這些孩子也太頑劣猖狂了,爲首的那個乖兒倚在竹樓欄杆上雙臂一環,小大人般的模樣眉頭一挑張狂道:“怎麼樣?在龍城地面敢得罪小爺?”
“也不打聽打聽我們小爺是誰?”身後的小狗腿子們附和道。
“小姐,快走吧。這是楊大帥府的小少爺,得罪不得。”店掌櫃好言相勸。
“瞎了你的狗眼了!敢和小爺鬥狠!”乖兒叉着腰得意地罵道,那副兇悍的樣子簡直就是土匪地痞,這哪裡是大戶人家的子弟。
玉凝轉念一想,也難怪,楊大帥不過是個土軍閥,如今滿天下都在喊着“打倒列強,除軍閥”,軍閥土匪的兒子當然是小土匪,看北伐軍一到,他們還猖狂幾時!
兩匹好馬就被毀了,如今只能徒步上山回別墅。
“嘔~~滾嘍~敵人被打得落荒而逃了!”孩子們歡呼雀躍,玉凝猛一回頭,迎面一個東西正砸在鼻樑上,鼻子一酸眼淚頓時翻涌。
“打中了!打中了!乖兒百發百中是神槍無敵!”孩子們的叫嚷聲。
“玉凝!”姐姐玉露忙扶住她。玉凝擦淚定睛一看,地上滾跑着一個裂開嘴向她笑的果子。
玉凝一把推開姐姐,手中抓過桌上的雙筒獵槍,一拉栓瞄準那個小魔頭乖兒。
樓上孩子們的笑聲立刻打住,望着黑亮的槍口,幾個孩子都嚇得瞠目結舌,誰曾想有人敢拿槍口對準楊大帥的公子?
玉凝不過是想嚇唬這呆霸王一下,捉弄般道:“這槍是打碎你鼻子呢?還是把那惹事的爪子打爛?”
話音未落,就聽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玉凝回頭就見眼前騰起一道寒光,手腕一陣麻痛,一條馬鞭竟然如藤纏樹幹般繞住槍桿一甩,就聽砰的一聲打向空中,那德國造的雙管獵槍被馬鞭捲起,騰空一轉,就穩穩落在馬上那人的手中。
捲走獵槍的馬鞭勁道十足,玉凝就覺得臂腕撕痛,大聲驚叫出聲。
擡眼望去,刺眼的日光下一匹黑色駿馬上一位身披黑色披風的年輕將官,一身戎裝挺肅,雪白的手套握着鞭柄輕搖。帽檐很低,低的遮住了眉,只隱約但見那帽檐下銳利如鷹隼般的目光,棱角分明的臉,嘴角深刻微揚,居高臨下態度傲慢。
“大哥!”樓上的小霸王乖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揉着眼睛噔噔噔噔幾步跑下竹樓,一副孤苦無依的可憐相,剛纔那蠻橫無禮的模樣無影無蹤。
玉凝本是以爲路過的軍隊長官誤會她拿馬鞭欺負小孩子,卻不成想來人是這小霸王的哥哥。
“哥哥,她要拿槍打死乖兒,哥哥!”乖兒揉着眼睛嗚嗚地哭,不時從指縫間偷窺大哥的表情。
玉凝簡直忍無可忍,這個孩子不僅頑劣,而且狡猾可惡!
就在玉凝正欲開口時,只覺得腳面上被狠狠地碾了一下,疼得她“哎喲”驚叫一聲屈膝彎腰,眼裡熱淚盈眶。
那乖兒已經蹦跳着躲去了哥哥的馬旁,怯怯地帶了哭聲訴苦般哽咽道:“大哥!”
“妹妹,你怎麼了?要緊嗎?”玉露追來蹲身詢問。
“那個沒教養的野孩子,他……他故意踩我!”玉凝痛苦的聲音帶着堅強,仰頭瞪向乖兒,乖兒卻得意地向她擠擠眼,立刻又搬出一副無辜的嘴臉瑟瑟道:“大哥,她欺負人,這個女人把乖兒推進河裡險些淹死!”
乖兒沒穿衣服,只在腰裡圍裹件潮溼的衣衫,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你這孩子,惡人先告狀!還血口噴人!”倪玉露罵道,“楊少帥,以後拜託家裡的小狗拴緊些,被放出來撒野咬人!”
“哦?可楊某看,這裡……”馬上的軍官用鞭柄擡擡帽檐,露出濃勁的劍眉,幽深如寒潭般的眸子,微側頭譏誚地一笑道:“這裡彷彿是楊家的地界?”
那言語輕屑態度傲慢,令玉凝厭惡。玉凝這才擡頭看看,果然山下這個竹樓是在她家附近的灰色別墅的山下,建別墅時各家的山界都是有界定。
玉凝吃了啞巴虧,無言以對,從來沒受過此等的窩囊氣。
馬上那盛氣凌人的楊少帥垂着眼皮自上而下藐視地掃了玉凝一眼,又堆起邪惡的笑容,拍拍巴掌伸開雙臂對了馬旁一副規規矩矩受氣包模樣的小乖兒疼愛地說:“小弟,上來!”
那個小魔頭乖兒立刻堆出一臉得意幸福地笑容,嬌滴滴地喊了聲:“哥哥~”
乖兒?這種惡魔般的孩子都能叫“乖兒”,真是糟蹋了這個名字!
乖兒跑上兩步縱身一躥,馬上的楊少帥順勢一抱他的腋窩將他抱坐到馬上自己的身前,下頜卡在乖兒的頭頂,手摸摸乖兒的頭和冰涼的身子,將自己身上的黑色大氅一抖裹在了小乖兒身上。
這一對兄弟那副張狂的樣子簡直令玉凝痛恨,竟然有這種霸道蠻橫的兄弟!
“小弟,知道了?世道不太平,外面壞人多,再四處亂跑小心被野貓叼了你去!”說罷不等玉凝反脣相譏打馬而去。
倪玉露拉拉玉凝的衣袖,拾起她掉落在地的馬鞭道:“妹妹,算了,民不與官爭。姐姐怕你吃虧。你是不知道這楊少帥的厲害,近年來楊大帥臥病在牀,這少帥楊漢辰年紀輕輕執掌了龍城大權,把龍城快鬧得雞犬不寧了。這人心黑手很,上輩子怕是惡鬼投胎。我們有批貨就犯在了他手裡。二叔氣得大病一場,說是楊大帥在世時都不會如此不給面子。”
“二叔就是爲了這個事病的?”玉凝問。
玉露微哂道:“妹妹也不用氣,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就當被狗咬到了!不過二叔已經吩咐爾傑去把我們倪家在龍城的資產從龍城撤出,該賣的賣,改挪的挪。”
說罷留戀地擡頭看看鬱鬱蔥蔥的樹蔭掩蓋下的半山別墅道:“可惜這別墅,我還真喜歡,也在找人去賣了。”
沒了馬,玉凝心裡暗罵那個潑皮無賴的楊家小少爺乖兒,天下也就楊家這中土皇帝纔有這樣討厭的兒子。
姐妹二人無奈,只得步行上山,也不知道兩匹驚瘋受傷的馬跑去了哪裡。
“聽說北伐軍就要打來了,看楊家這種土軍閥能猖狂幾時!”玉凝泄憤地罵了句,打了手掌再額前仰視半山的別墅,這盤山道繞行還有些路程,若是山間崎嶇的小路又怕有荊棘叢生。
姐妹二人邊說邊行,玉凝講着自己在美國的近況,玉露講述倪家的新聞,走不多遠,玉凝擡頭看,發現半山的別墅還遙遙在山間,心裡不免泄氣。額頭已經是香汗涔涔,後悔沒讓僕人跟來。
幾匹馬衝山道衝下,馬上的兩名副官身後跟了兩匹馬駒。
“二位倪小姐,請上馬吧。我們少帥怕你們步行艱難,特派我們來送馬。”副官拍拍馬,兩匹馬盤旋着慢悠悠走向玉凝。
那副救世主的樣子令玉凝作嘔,玉凝眉峰揚忿然罵:“你們家的馬野,怕摔到本小姐,髒了我一身名貴的衣衫。”
說罷喊了玉露哼着歌繼續向山上走,邊走邊觀風景般同姐姐說笑指點。
兩名副官覺得索然無趣,尷尬地忽視一眼,幾匹馬放慢腳步溜達着跟在玉凝姐妹身後走。
玉凝停,副官帶着馬也停住盤桓,玉凝和姐姐行,馬就隨在她們後面。
“你們像狗一樣跟着我做什麼?光天化日下要強搶民女!”玉凝罵道。
副官尷尬地笑笑,不多分辯,陪笑地打馬跑上山去。
一陣烏雲滾過,天下飄落豆大的雨珠,玉凝暗自叫苦,四周都是樹林,想避雨又怕遭雷擊。
姐妹二人狼狽不堪地踩着泥濘溼滑的山路深一腳淺一腳摸索回別墅,如落湯雞一般。
回到家,玉凝打着噴嚏,衝了個熱水澡,腳底火辣辣疼痛。想起在山下被那小霸王戲弄,被那楊少帥羞辱,這口惡氣如何也咽不下。
“玉凝,你收拾收拾行李,還是早些回美國復課吧。”媽媽進來勸道。
玉露攔阻道:“媽媽,看您說的。玉凝都讀完碩士學位,您真要讓她去讀那個博士嗎?女孩子讀個狀元有什麼用?”
見玉凝臥在沙發中,奶孃正用一支縫衣針在蠟燭上烤烤,抱了玉凝的腳放在自己圍了圍裙的膝蓋上,一點點挑着水泡,倪老夫人才關切地問:“這是怎麼了?腳上打了這麼大的水泡。”
“還不是隔壁的那家土鱉軍閥,以爲自己是龍城的皇帝呢!”倪玉露罵道,也躺靠在沙發裡架着腳在凳子上等了奶孃來挑水泡。
倪太太未多問,搖頭勸道:“民不與官爭,我們家搬去上海離開這裡就是。看樣子北伐軍一來,這場戰火硝煙是免不了。你們二叔已經在挪移資產了,這幢房子今天還了買主來看過。”
第二天,玉凝一覺醒來,腳已經無法着地,那些擠破水泡的肌膚紅腫生痛,看來是發炎了。
“我就說過,這用針挑水泡不衛生。”玉凝抱怨道。
“二小姐,咱們世世代代都是這麼挑水泡的。”奶孃辯駁道。
玉露在一旁竊笑道:“妹妹,這是天意,正好你去辛查理的診所去看看,上帝給你們機會見面。”
玉凝一陣臉紅,嬌俏地瞪了姐姐一眼。
辛查理是她回國後,家裡爲她物色的男友。
辛查理家裡也是上海的富商,生意人,辛查理在英國學醫歸來辦的這家診所在龍城數一數二。
玉凝在梳妝檯前化得淡妝,輕掃了眉梢,略施脣紅。換上一隻鬆軟的繡花拖鞋,在奶孃的攙扶下一瘸一拐上了汽車去山下別墅區的辛查理診所。
診所是幢白色的二層小洋樓,周圍鳥語花香,花園中有穿着病號服的病人在護士小姐的攙扶下散步。
玉凝進到辛查理的診察室,護士小姐說辛查理在做手術,看了玉凝的傷,拿來碘酒等藥品爲玉凝處理髮炎的傷口。
玉露在一旁取笑道:“妹妹,怎麼我就沒事,只你的腳這麼精貴。”
處理過傷口,玉露慫恿玉凝等一等辛查理。
玉凝卻是靦腆地一笑道:“改日再來吧。”
護士小姐解釋說,有個斷腿的病人在診療。
玉凝在奶孃的攙扶下出了診室,迎面一陣呼喊聲:“閃開,閃開!讓路!”
兩名軍人擡着一副擔架過來。
自從昨日在山下被楊少帥欺負,玉凝對軍裝充滿反感。
一名副官在前面開路,同玉凝打個照面,竟然是昨天送馬來的副官。
玉凝的眼神不由地望向他們擡的那擔架上。
打着厚厚石膏繃帶的粗笨的大腿,一隻腿在旁邊半屈,再向上看玉凝羞得一陣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