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北方,名聲掃地……這些大臣們,自然是覺得難以接受。
其中又以劉三吾爲最。他讀書數載,聲名遍及士林,早已是將這聲名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重。
而今在金殿之上,卻被皇帝含沙射影的這般申斥。
一張麪皮,早已是紅的發紫,眼看就要暈厥過去。
偏偏他還沒法子辯駁……他的那所謂“民愚則易治”的道理,已經被宋濂和周王朱肅的文章給駁斥了一遍。宋濂與周王,任選一個提出來,在士林中的聲名和威望都遠勝於他。
他要是腆着張老臉硬是要嘴硬,絕對沒有好下場。昔日平陽三老被周王殿下帶到天上去看“天道”,下來之後便溺失禁,聲名盡毀的事,至今可仍被一些好事的士子們津津樂道!
自己要是敢胡攪蠻纏,下一個勝敗名裂的,就毀是自己!
就在劉三吾的思緒仍在翻江倒海之時,坐在上首的朱標,此時也起身說話了。
“關於開啓民智之事,父皇亦有口諭,傳下予朕。”
聽到是遠在西安的太上皇傳下口諭,一衆官員趕緊肅容站直了身子,以示尊敬。朱標接着道:“依父皇的意思,我大明,文武並進。學堂裡,也不可只授文事。”
“父皇口諭:新學以降,咱大明也提倡真儒。儒生們都以漢唐之儒做榜樣,學兵法武藝,培養愛國之心。儒生要愛國,百姓自然也要愛國。”
“一個學堂,到底要教什麼。是詩詞歌賦,道德文章嗎?好像還不全面,咱記得當年孔夫子就提倡六藝,是有這個說法吧?也就是說,一個真正的儒士,要能文能武,騎馬射箭,寫文章,做算術,樣樣精通才是。那麼一個大明人,自然也當文武雙全。識的了文字,揮得動刀槍。要是再有異族敢來進犯,人人都能砍他孃的!”
這煞氣十足的平實話語,卻是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金殿上了,聽着朱標複述太上皇帝的口諭,一羣人恍惚之間,彷彿又回到了洪武皇帝在位的時候。
“這……”有人猶豫道:“文武雙全,可沒那麼容易。”
“呵呵,自是如此。所以,父皇和朕,不都在想辦法麼。”朱標道。
“故而父皇口諭:北地八府學堂,皆配備文武兩套師傅。共同教導生員。”
“依口諭,你等此去,朕會遴選一批軍士作爲武學教諭,主掌學院風氣,兼負責對學子進行鍛鍊。回頭,他們會與你等一同北上……”
“啊?”
儘管有君前失儀的風險,還是有不少方纔名單上的官員,發出了驚呼聲。
什麼意思?
讓我們跟那幫粗鄙武夫一起教學生?
原還想着,既然北上了,大不了出工不出力,在北邊做個花鳥教諭,摸着魚混一輩子,也就是了。好歹有個官身。
現在你告訴我們,竟然還有粗坯武夫要和我們一起北上?甚至還讓他們主掌學院風氣?
那不是也要騎在我們的頭上去?
不行!
絕對不行!
一羣官員們面色震動,但他們此時,說是帶罪之身也差不離了,眼神幾番交流,終究不敢說話。
最後,卻是將眼神全都看向了先前推出來的領袖劉三吾。
劉三吾只覺得背後的視線如芒在背,張了張嘴,似要上前,但終究沒有說話。
他如今的處境,何嘗不是如臨深淵……
再設恩科、以及在北方八府設置學院、乃至於以軍人同往北方的事,在朝堂上很快就有了定論。
洪武太上皇帝的口諭傳來,這事就基本沒有了疑意,而後,夏原吉等一衆大臣進言,“武夫之道,亦有可取,其意在殺敵報國、忠心大明。此正是我大明百姓當學之處”,爲軍人同往北方的論斷賦予了正當性。
而劉三吾他們……在失去了士子們輿論的支持,以及皇帝以及諸多朝堂大臣們早有預謀的推進下,他們被髮配往北方,遠離權力中樞的事,也就這樣在短短的三言兩語之間敲定下來。沒有任何抵抗的機會。
一羣人哭喪着臉,離開了皇城。若不是多少還要些臉面,簡直都想掩面號泣了。
在應天,俸祿高,補貼多,住的舒服,吃的方便,種種好處就不要說了。
他們都是南方人,去了北方,吃不慣大蔥,不喜歡饅頭煎餅,也聽不太懂北地方言,更不適應北方的氣候,聽說冬天又幹又冷的,這不是要了命嗎!
偏偏生存已經很難了,陛下又派了一堆武夫跟着,讓他們凌駕文人之上,還主管學堂事宜,斯文掃地,臉皮全無……
當真是讓人生不如死啊!
劉三吾亦是如喪批考……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已經一把年紀了,竟還要遭遇這種如發配一般的待遇。
想及自己一片拳拳之心,到最後竟落到這般境地。甚至於連一輩子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聲名,說不定也要毀去,劉三吾就覺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
要不乾脆真去吊死,來個一了百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劉三吾就很快搖頭,一定要從腦袋裡甩出去。
他要是敢死,皇帝陛下那邊或許無妨,但遠在西安的太上皇帝一定會毫不猶豫滅了他的九族,剝了他們的人皮,製造成人皮玩偶全家桶。
敢以死來噁心人?那就九族一起死罷!
放心,老朱絕對幹得出來。
即便是爲了家人,也得硬着頭皮,去往北邊了。
劉三吾心想。
“劉老大人,劉老大人留步……”劉三吾正自垂頭喪氣,後邊,竟是有人追了上來,回頭一看,竟是夏原吉。
“夏侍郎……莫非是來看老夫的笑話麼?”劉三吾道。
“非也……”夏原吉呵呵笑着。“只是擔憂老大人心懷執念,鑽了牛角尖兒,故而厚顏前來,和老大人說兩句話。”
“老大人是否覺得,此番北上,乃是陛下行貶謫之舉,因而喪氣若斯?”
“難道不是麼?”劉三吾挑了挑眉。
“呵呵,自然不是。”夏原吉道。“老大人本身便是宿儒,此番執掌學堂教化之事,此乃是魚入大海,任爾遨遊。”
眼見劉三吾就要生氣,夏原吉加快了語速道:“老大人莫以爲這是壞了名聲的事。”
“以宋師今日之名,此前亦曾信奉理學。宋師棄理學而從新學,可有人以此攻訐?老大人今日持愚民之念,並不代表日後不能爲開民智之事立下功勞。”
“此番北上,老大人必是領頭之人……北面學風淡薄,可說是一片還未開發之地。若是老大人能大顯身手,將這學堂辦的好了,培養出許多人才,一改北面孱弱之學風,日後我大明北邊,何愁沒有人以生祠供奉老大人您?”
劉三吾面色一動。
“再者言……老大人今日雖然出京,但既然做了這項職務,他日裡,未必便不能桃李滿天下。”夏原吉道。“這項職務,大有可爲。若能培養出可用之才,還怕日後之朝堂,沒有老大人您的容身之處嗎?”
劉三吾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夏原吉也不說話,只是微笑的看着他。
終於,劉三吾朝他拱了拱手,隨後便離開了。夏原吉身後,楊士奇從陰影處走了出來,
“他可會願意盡心?”
“其他人之所以挑動此事,爲的,或許是南人之利益。”夏原吉道。“然此老,爲人卻是剛正。”
“頂多,是有些愛好虛名,未必是真的認死理。”
“放心,他會願意盡心的。一則爲了自己的聲名,二則,若他當真是那認死理之人,早些年,又怎會接受我新學,成爲新學大儒?”
“說的有理。”楊士奇點點頭:“只望,他莫要辜負陛下之望,將功補過……”
若是昔年太上皇在時,劉三吾恐怕再無復起之日,但當今陛下,終究是仁慈的……
……
離開了皇城的劉三吾,一臉沉思的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皇帝的北上命令下的堅決,時間上也沒有太多餘裕,最多七日之內,他就必須要北上了。
皇命傳來,劉家府邸之中,雞飛狗跳,他劉三吾自身算是安貧樂道的,但終究還有着大儒之名,以往這破宅子也說得上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現在沒了名聲,又被皇帝“發配”,竟是體會到了人情冷暖。以往許多捧着他的好友晚輩,皆避他如蛇蠍,那些此前挑動他,甚至是煽動他去和皇帝打擂、現在也同樣被“發配”的同僚們,又不斷慫恿着他,去找皇帝收回成命。全然不顧他劉家上下數十口人的生死存亡。
甚至有人,將黑鍋全都扣在了他的頭上,尋皇帝哭訴是受了他劉三吾之矇蔽……皇帝固然沒有相信,但對他劉三吾而言,卻也是被這等小人氣的七竅生煙,渾身顫抖不止。
我昔日,竟是在和這些小人爲伍!
在這般的人情冷暖之下,劉三吾不可避免的,又想起了夏原吉的話。
他本就是宿儒,是鑽研學問、做文章的。一頭扎進這京城名利場來,終究還是被人做了槍使。
宋夫子和周王殿下的文章,確實有道理,自己爲什麼不願信?
不過是被一羣南人裹挾着,不能去信罷了。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自己而今知錯便改,又有何可羞慚之處?此去北方,正好脫了這名利場去,做這教書育人的事業……如此這般,豈不正合自己的專長?
南北之爭,恩科之辯……都無妨了。自己做個教授,日後說不定還能傳下美名。若是繼續執迷不悟,恐怕就要在史書上遺臭萬年了!
要興學,要好好興學!福禍無門,唯人自召。此去北方,說不定是福不是禍呢?
興學,自己一樣能攢下諾大名聲!
只要,不再和宋夫子、周王殿下,以及新學對着幹!
這般一想,劉三吾豁然開朗。
劉三吾悟了。
那麼既然決定要做好這興學之事,首先,自己要做的,就是要端正態度,讓當今陛下,看到自己的改變,以及對興學的決意。
於是,而接下來向北邊進發,劉三吾就展示了,爲什麼他能成爲宋濂之下,在應天城裡首屈一指的大儒,以及要做大儒,究竟該有怎樣的思想覺悟……
首先,劉三吾就主動提議,要求每個前往北邊興學的人,都揹着書箱,步行前往。
沒錯,就類似那些窮書生們進京趕考的時候,背後背得那個玩意。
這幫官員都哭了,又不是叫不起馬車,輕裝前行不好嗎?
不好!
劉三吾義正詞嚴,當初咱們年輕時候求學,誰都背過,隆冬大雪,也是如此。
怎麼,老夫這把年紀,還能背得,你們在京中高坐衙堂,養尊處優,是背不動了?
這幾年,受用了多少民脂民膏?
而且,此去北方,是要辛苦興學,籌辦學堂,必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別覺得這麼去很苦,他老劉可是調查過的。
北方受異族肆虐數百年,城池崩毀,道路崩壞,北方的學子,爲了求學,動輒翻山越嶺,只會更苦。
咱們當教諭的,提前體會一下學生的艱難,有什麼不妥的?
身爲讀書人,千萬不能養尊處優,過慣了好日子,就吃不得苦,這不行的。
想必,這般舉措,定會傳入陛下和天下人耳中,好教陛下和天下人,感佩我劉三吾一片拳拳之心。
他的這番道理,說得那叫一個義正詞嚴,簡直無法反駁。
結果就是每個北上的官員,背後多了至少四十斤的書箱,揹着衣物書籍,筆墨紙硯,頂着日頭,沿着大路,向着北面行軍。
一天走下來,身上的衣服溼了又幹,幹了又溼,每逢一處休息,有喝水的地方,這幫人也全然不顧斯文體面,就趴在井邊,像牛馬一樣,大口大口灌水,灌得胃裡都能發出水聲。
直到到了渡口,上了船隻,這才鬆了一口氣。
僅僅是勞其筋骨,也就罷了,劉三吾竟還提議,既然要去教書了,咱們該提前熟悉要講的內容。
要講什麼?自然不是蒙學所用的教材,而是周王殿下、宋夫子所著的諸多文章。
我老劉這般上道,精研新學文章,就是因爲我而今知錯已改,陛下你莫非還好意思,責怪於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