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練子寧仍是不解。見他如此,有一位正排着隊的大漢閒着無聊,便來湊趣道:“咦?這位官人看上去也是衣冠楚楚,怎麼連這事也不知曉?莫不是關在家中讀書讀迂了腦子?”
“這幾日,應天府誰不知曉出海鳳鳴洲有大作爲。那些從船上下來的,只是因出海去了這麼一趟,就飛黃騰達……”
“俺家南面有一鄰居魯大郎,原先只是個木匠,前些年因濫賭輸光了家財,爲了不連累家中老小,不得已賣身上船去了鳳鳴洲……原以爲這麼一去就是送死,誰知這一次回來,竟是帶了一兜的金子!”
“又是給爹孃買房置地,又是給家裡的小子報了私塾,以後就是讀書的人家了。幾個月就能做幾代人的事,換誰不願意去搏一搏?”
聽他這麼說,又有一漢子也來湊趣,道:“你那不算什麼,俺家鄰居昔年是個軍漢,這一回出海,不止拿回了許多金銀,甚至還跟着侯爺和鐵小大人入了宮、見了當今陛下。娘嘞,這可真是祖墳冒了青煙,又有大好處,又給祖宗漲臉……”這一位漢子說到祖宗二字,兩眼放光,看來是也想要光宗耀祖一番。
“可不是!這些出了海的,哪一個回來沒成了個人樣子。俺們村那破落戶張大,以前不過是個人憎狗嫌的潑皮,這一趟回來,竟也買了房,置了地,還將村長家的閨女給娶了回去!”說到村長家閨女,這漢子一臉的惋惜。只恨出海歸來後娶妻的不是自己。
一羣人七嘴八舌,述說其那些出海歸來之人的奇聞軼事來。其內容不外乎那些人本來多麼潦倒,等出海歸來後,一個個揮金如土,活的人模狗樣。人性總是趨向於攀比的,見了這麼多原先和自己相差無幾的人在短時間內快速飛黃騰達,自然便有人覺得不服氣,覺得自己也能做到。
於是這些日子以來,就有許多人四處打聽出海的門路,而今難得有一個趙家公開徵召人手,這些人又怎能不趨之若鶩?
練子寧卻是面沉如水。從這些排隊漢子的話語中,他聽出瞭如今民間百姓對海事的輿論大勢。民間已經掀起了嚮往出海的熱潮,若是自己再行阻止,便是有悖民意。
一直着意盯着周王和朝中,竟是忽視了那些下船歸家的匠戶軍卒……
練子寧低頭思考着破解之法,眼角餘光卻瞥見了街邊圍觀人羣之中,有不少衣錦乘車之人,面露嫉妒的看着那些趙家人徵召人手。看了一會之後,隨即便坐上馬車,揚長而去。他便指着那些人的馬車問道:“那些又是何人?能乘車馬,出入有僕役相隨,總不能是這些指望着去鳳鳴洲討生活的窮苦人。”
“又因何會在這裡?”
“哦,那些都是覬覦鳳鳴洲出海名額的豪族商賈。”練子寧的那名同窗道。“這一回本該大舉發放前往鳳鳴洲的勘合,然朝廷卻遲遲沒有動靜,只有趙家和寥寥幾家取得勘合的。”
“鳳鳴洲處處都是黃金,早去早佔,這般大的利益,那些商人又哪有不眼紅的道理?”
練子寧的臉色更黑了。他並非迂腐庸才,已經看到了其背後的影響:不止百姓,連商人也已經開始覬覦海事之利,只怕想要維持保守派的立場,將變得更加艱難。
莫看商人處於四民之末,但是這些人對朝堂的影響,其實遠遠強於黔首百姓。首先商人世家多爲當地大族,有些甚至就是一地糧長鄉紳,於該地的影響力,甚至比官府更甚。這些人若是鬧將起來,絕非他們這些御史可以抵擋。二是這些人背後,大都有朝官的支持。有些是自家子弟便有讀書做官的,有些是曾支援過不少的讀書人。便是練子寧自己,昔日讀書之時,也曾受到族中鄉紳的襄助。
所謂滴水之恩,該當涌泉以報。若是這些商人們在朝中發力,保守派必將更難功成。
果然,自趙家開始招募出海人手的第二日,早朝時便有官員出列爲海事進言:“陛下,如今,距出尋鳳鳴洲凱旋的數千將士歸國,已有月餘。有功不賞,未免寒了功臣將士之心。”
“臣請陛下對張赫、鐵鉉等衆下旨嘉賞,以顯我朝賞罰之公正。”“臣請陛下對有功之臣下旨嘉賞,以顯我朝賞罰之公正!”立時便有許多朝臣出列附議,雖沒有什麼大官,卻教練子寧流了一頭的冷汗。
“哦?你們要咱賞張赫鐵鉉他們?”老朱卻是端坐在御座之上,眼神頗爲玩味的看了一眼練子寧那些御史他們。“咱也不是不賞,只是朝中,不是有人覺着鐵鉉等人有欺君之嫌?”
“練卿,你如何說?這鐵鉉張赫他們,咱是當賞不當賞?”
“陛下。”練子寧硬着頭皮走了出來。只覺得所有的壓力都壓到了自己的頭上。“臣以爲,一切當等玉米畝產出爐之後,再做定論。”
“且臣與周王殿下尚有賭約……”
“等玉米畝產出爐?那要誤了多少事?”有官員斥道。“如今,鳳鳴洲金山堡內留守的我漢家移民不足百人,正翹首以盼我等故國馳援,助他們站穩腳跟。而伱等卻以莫須有之罪名,意圖構陷、阻撓海事。若是害死了那些移民,你練子寧該當何罪?”
這官員原先不過是個中立派,如今卻是言辭激烈,正氣凜然。練子寧心知此人必是那些心急商人的代言人之一,好在他早已做了準備,出言道:“如今方值開春,冰雪未化,即便要出海,也不該在此時……”
“我說的是先要嘉賞將士。出海一事,當爲我國朝一大善政,如何能如此擱置,教人寒心?即便不立即再次出海,也該將將士們應得的賞賜與榮譽先下發爲宜。”
練子寧還未回答,御史之中,便有人站了出來,將這位官員說的話頂了回去。一時之間,朝廷上脣槍舌劍,海事與保守兩派當着老朱的面,竟就這般你來我往了起來。老朱冷眼旁觀了一會,忽而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只留下兩派官員,在這朝堂上面面相覷。
“……恭送陛下!”
直到老朱的身影完全轉出了奉天殿,練子寧這纔回過了神來。剛纔一統論戰,他已是出了一頭的冷汗。
因爲他發現,昔日與他一同站在保守立場上的同僚,今日有大半選擇了不發一言。
出海鳳鳴洲一事,似乎已漸漸形成了大勢,開始勢不可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