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大營中。
之前那個百戶說的話,講出了在場很多人的心聲。
他們猶豫了。
他們如果只是光棍一個,那麼死了也就死了。
可他們還要爲自己的家人,爲手底下的兄弟們考慮。
身爲長官,他們身上揹負着可不僅僅只是他們自己的性命。
那名奉命前來的千戶,冷冷看着那些明顯生出退意的衆人,沉聲道:“事情到了這一步了,你們難道要選擇臨陣脫逃了?”
“實話告訴你們,這件事背後不僅僅只有廖將軍!其背後更是所有咱們淮西將軍的意思。”
說着這名千戶雙手虛抱朝着高處拱手而拜。
在場其他衆人聽到這話,無不是神情一凜,他們擡頭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千戶。
難怪他明明沒有達到退伍的年齡,仍舊如此積極爲這件要掉腦袋的事情奔前跑後。
原來這件事背後的水,比他們藏得還要來得深。
明面上牽頭此事的是德慶侯廖永忠,可背後竟然是全體淮西武將的意志。
在場一衆校官相互看了一眼,均是從對方眼裡看到了震驚之色。
只是話說到這個程度了,他們自知也不可能再下車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一衆校官紛紛起身領命,各自回營做着出發前的準備。
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於此同時,另一邊京城皇宮裡,朱元璋早就已經提前洞悉了他們的動作。
軍機處。
聽着錦衣衛的彙報,朱元璋臉色鐵青,他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底下的人竟然會造反!
即便他們打着是清君側、誅佞臣的口號,可這在朱元璋看來就是造反!
朱標開口道:“好在楊卿早在這次改革之初,就和兒臣叮囑過,他說改革不是請客吃飯,一定要時刻注意軍中動向,要提前將任何隱患扼殺在搖籃之中。這次如果我們發現晚了,怕是後果不堪設想。”
歷朝歷代,在變法之時,都是最容易生亂的。
尤其還是針對軍隊的變法。
坐在一旁的徐達和湯和相視一眼,二人均是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皇宮的禁衛不過數千,而此次發生譁變的右掖軍足有數萬人。
在徐達和湯和他們看來,如果沒有提前發現,對方突襲又發生在夜裡,猝不及防之下,數萬打幾千,禁衛這邊很有可能一觸即潰。
當然徐達他們並沒有算錦衣衛,可錦衣衛的長處畢竟不在這方面,他們單體作戰能力或許可以,可要是比戰場衝鋒的話,肯定是比不上京軍那些正規軍的。
而且到時候只要是真讓這些右掖軍打入皇宮,不管最後結果爲何,都是老朱不能接受的。
朱元璋原本以爲駙馬都尉歐陽倫一案,殺了朱亮祖,已經足以震懾這幫子驕兵悍將了。
可沒想到,這一次朝廷只不過是要改制、裁撤老兵,竟然就有人膽敢煽動軍隊譁變。
他們當這些大明的士兵是什麼了?
是他們的私兵嗎!
這也更加堅定了朱元璋軍隊改革的決心。
朱元璋的目光逐漸凌厲起來,真當老子坐了十來年龍椅,就帶不動兵了嗎?
“毛驤,取朕甲冑來!”
上一次,朱元璋披掛上馬,還是自己的親侄子朱文正起兵造反的時候。
不好的記憶重新涌上腦海,朱元璋的臉色變得越發陰沉了,混身上下都散發着一股可怕的殺氣。
當初朱元璋也不想對朱文正動手,要知道老朱一開始可是一直把他當成接班人來培養。而朱文正也沒有辜負老朱的期盼,洪都之戰,朱文正死扛陳友諒60萬大軍三個月。
正是這場洪都保衛戰,才讓朱元璋在與陳友諒的交鋒中取得了一線生機。
完全可以說,能贏陳友諒,朱文正居首功。
朱文正原本完全有希望成爲第一王爺,要知道連當時跟着他一起守城的下屬鄧愈都成爲了明朝開國六公之一。
朱文正只要不亂來,怎麼都能混上親王的地位。
只可惜他的野心太大了,他的目標不僅僅只是一個親王而已,他要的是朱元璋死後的江山社稷,他要的是世子之位。
因此在朱標被確認世子地位後,朱文正自知無法再進一步之後,便開始放任自我。
他心態失衡之後的他,直接不裝了,開始在鎮守的江西,強搶民女,玩的也是朱亮祖那一套,玩過的女人只要不滿意就將其投井殺害。
對於那些去按擦司轉告他的人,動用私兵給抓回來,然後處死告狀的人全家。
可以說是無法無天。
最後直至謀反!
如果這整件事,朱元璋自己沒有一絲“過錯”,他也不會那麼難過。
朱元璋正是因爲知道朱文正會變成這樣與他有關係,因此直到時至今日,腦海裡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他還是會感到如此難受。
當年朱元璋跟隨郭子興反元,幹出了一番事業,他大嫂聽說朱元璋發達了,就帶着朱文正來投靠朱元璋。
朱元璋在見到自己親侄子的那一刻,據他自己所寫的書記載是“其不勝之喜復何言哉”
朱元璋孑然一身在外打拼,見到至親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此時的朱文正已經成年,根據史籍記載“貌類高帝”。
朱文正進入朱元璋帳下之後,朱元璋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他,而且給這個侄子取了“文正”這個名字,可以說是非常喜愛這個親侄子。
當時朱元璋並沒有成家,也沒有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日後的基業會如此大。
因此當時的朱元璋,確實在將朱文正當成是自己的接班人培養的,也正是因爲如此纔會給朱文正這個錯覺。
真要比喻的話,有點像朱棣對漢王朱高煦說的那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太子多病,汝當勉之。”
也正是因爲這句話,讓漢王朱高煦上頭了一輩子!
最後和朱文正一樣走上了謀反的道路。
在這件事上,朱棣難道就沒有鍋嗎?
軍機處。
在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朱元璋身上氣場的變化,要知道在場幾人都是朱元璋最爲親近的人,對他都十分了解。
也正因爲如此,他們纔會知道盛怒之下的朱元璋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徐達和湯和看了一眼,就在他們準備自己站出來的時候,朱標開口了。
朱標站在朱元璋面前,目光堅定地看着他,開口道:“父皇,這一次,就讓兒臣替您去吧。”
要知道這一次參與譁變的,很多都是從濠州開始就跟着朱元璋的老兵。
朱標不想自己的父親再難過一次了。
朱元璋看着朱標,看着自己的這個兒子。
即便朱標從小就跟隨自己南征北戰,目睹過無數殘酷血腥的場面。
可作爲老父親的朱元璋還是有些不放心。朱標同樣也看出朱元璋眼裡的擔憂,他直視着朱元璋的眼睛,眼神仍舊堅定。
“爹,無論他們如何鬧,他們始終還是咱們朱家的兵,是咱們大明的兵。”
就在這時,毛驤正好拿着一副鎧甲走了過來。
朱標順手接過這副本該是朱元璋鎧甲,轉身看着湯和,開口道:“勞煩湯叔叔和我一起走一遭。”
“屬下遵命!”湯和雙手抱拳,大聲領命。
說罷,朱標拿着手中這副金黃的鎧甲,直接轉身往宮外走去。
湯和在和朱元璋告退後,立馬也跟了上去。
朱元璋並沒有阻止,就這麼站在原地,望着朱標漸漸遠去的背影,神色複雜。
他心中知道朱標完全是有這個能力的。
要知道當初每一次大戰,朱元璋親赴戰場時,朱標都作爲朱元璋的有力後盾,留守在戰場的大後方。
雖說不像前線刀兵洶洶,可不代表坐鎮後方就沒有壓力。
可朱標每一次都將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將後方經營得鐵桶一塊。
因此朱元璋的不放心,完全是出自一個老父親的本能。
可這世上所有當爹的都知道,兒子們終有一天會長大,而這個時候,他們能做的,就只是放手。
僅此而已。
朱標穿戴好盔甲和湯和走出皇宮後,外頭十萬衆的兵馬早已集結完畢。
朱標他們調動的是中軍的兵馬,這些士兵來自大寧各都。而右掖軍的人馬基本上都來自中都鳳陽。
要論軍中的威望,藍玉他們這些中生代,比起徐達、湯和他們要差多了。
朱標翻身上馬,配好利劍,擡起看着前方,目光堅毅。
明明是第一作爲主帥帶着如此多的士兵,可朱標卻沒有絲毫的緊張。
對於有些人來說,有些才能是與生俱來的。
“出發!”
號角吹響,大軍開拔。
於此同時。
京城外,京軍右掖大軍軍營。
各個總旗、百戶、千戶,也終於是做好了最後的動員。
最後他們能夠動員的人數大概是一萬八千多人。
其餘士兵則是選擇留守原地,就當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因爲他們並不想參與這場“叛亂”,可同時同樣身爲從徵軍的他們也想要爲他們的這些老前輩做些什麼。
而按兵不動,就是他們能夠給到的最後的堅持。
右掖大軍軍營中間的空地上。
廖永忠的義子,千戶廖俊軍身披甲冑,騎在戰馬上,看着身前那些穿戴整齊的從徵軍兄弟們,朗聲道。
“弟兄們!”
“咱們都是爲大明流過血,賣過命的!”
“在場弟兄們,哪個身上沒有一兩道疤痕。”說着廖俊軍伸手指着一擊臉頰上的刀疤,開口道。“我臉上這道刀疤,就是當時個前元的那些韃子砍的。”
“我相信兄弟們一定也有。”
“可如今,朝廷卻想要用一紙公文,就直接扒了咱們身上的皮,讓咱們回家。”
“這不就是他孃的過河拆橋嗎!”
“而且退伍給的補償,那些手下敗將的歸附軍,竟然和咱們這幫子弟兄們一樣多!”
“要知道那幫子傢伙,當初可都是跟着陳友諒、張士誠他們打我們的。要不是有我們這幫子弟兄在,上位或許早就給他們砍死了。”
“可上位如今竟然對他們這麼好,反而冷落了咱們這幫子弟兄,我知道這一定不會是上位的本意!”
“各位弟兄們,上位一定是給奸臣楊憲矇蔽雙眼,不然他絕無可能做出這樣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來!”
“我們要進宮保護好上位!讓上位不再被奸臣矇蔽!”
廖俊傑拔出身上的佩劍,大聲高呼着。
只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並未出現那種一呼百應的情況。
底下的那些軍士們,應和之聲寥寥。
大部分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因爲對於廖俊軍所說的,朱元璋是在過河拆橋,那些普通的士兵們是壓根不信的。
對於楊憲是否是奸臣,很多人也並不認同。
因爲楊憲這些年做的這些事情,他們都是看在眼裡的。
楊憲的每一個發明,每一個改革,他們的家人、孩子、族人,也都是其中的獲益者。
要不是當初楊憲執意推廣軍中教育,很多士兵甚至連這一次軍隊改革的公文告示都看不懂。
還有最早的毛衣、無煙竈、雜交水稻、土豆,然後就是各種改良後的火器。
這一切,是任何人都無法視而不見的。
而且雖然他們沒有在楊憲手底下呆過,可楊憲做到了古往今來,所有漢人畢生的夢想事業,那就是蕩平漠北。
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已經有夠牛叉了吧。
而楊憲做的比那個還要牛,他是直接徹底解決了北邊的隱患!
如果說每一個軍人的成就都是一座山的話,那麼楊憲取得成就就是最高的那一座,珠穆朗瑪峰。
可爲什麼即便這樣,這些從徵軍的弟兄們還願意跟着廖俊軍一起呢?!
他們是心裡憋着氣。
倒不是因爲真的少那麼一些物質獎勵,他們有手有腳的,多一石米,少一石米的,又能怎樣,都能靠自己掙回來。
他們真正的原因是受委屈了。
就是那種明明把朱元璋當成一家人,可最後卻沒有得到迴應,覺得自己好似有些一廂情願了的感覺。
這種委屈,建立在他們把朱元璋當成是他們的自家人的前提下。
他們只是想要找老朱問一句。
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