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宗藩
朱當沍捱揍了。
而且湯昊分明就是下了重手。
以致於這位歸善王說話的時候牙齒都漏風。
朱陽鑄略顯哀怨地看了湯昊,到底是自己親兒子,怎滴下手這麼重?
“湯侯,本王聽說曲阜那邊也被圍了,您這……”
曲阜畢竟是儒家聖地,至聖先師的老家,那裡可是有着孔廟、孔林這些聖地啊。
難道眼前這位中山侯真敢眼睜睜地看着孔氏被反賊屠戮,聖地被反賊禍害?
嘶……他好像真的敢啊!
湯昊扔掉手中的大羊腿,似笑非笑地看向朱陽鑄。
“怎麼?”
“魯王爺這是想去救援孔氏嗎?”
“可以去啊,反正你這魯王護衛人數也不少,去擊潰那些反賊綽綽有餘了。”
朱陽鑄聞言一愣,然後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湯侯說笑了。”
“本王這些護衛不過百十號人,哪敢去招惹這些反賊。”
“只要反賊不來攻打兗州城,關本王屁事,只是那孔氏派人來求援罷了……”
孔氏派人來兗州求援,這自然很正常,畢竟兗州是州府,名義上的府治。
這曲阜城可是儒家聖地,一直被孔氏所掌控,別說曲阜城裡了,周邊連個像樣的駐軍都沒有,他們此刻被叛軍給包圍了,自然會瘋狂向四周求援,而朱陽鑄麾下的魯王府護衛就是唯一的希望。
只是可惜,湯昊來了這兗州府,那也就意味着,如果不出意料的話,沒人敢去救援了。
“魯王爺,說起來,這曲阜倒是頗爲出名。”
“田地不是歸魯王府,就是歸孔府,反正朝廷想收稅那是不可能的,對吧?”
此話一出,朱陽鑄和朱當沍臉色大變。
就算是傻子此刻都聽得出來,這位中山侯的話外之音。
兼併田地這種事情,天下權貴也都在做,魯王府自然不例外。
再者朱陽鑄當年因爲聚衆淫亂而被朝廷削減了三分之二的俸祿,若是不想辦法多兼併一些田地,哪裡有錢糧支撐起這王府開支啊!
咱好歹也是天潢貴胄,總不能丟了王爺的面兒,頓頓吃糠咽菜吧?
所以,兼併田地這種事情,朱陽鑄從來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可是現在當中山侯意有所指地提到此事,那這裡面的問題可就大了。
“湯侯見諒,小王並未兼併田地,而是那些百姓主動投獻過來的,所以我魯王府纔會……”
嗯,不是我主動的,而是他們主動的。
老百姓之所以要投獻田地給魯王府,自然是爲了避開朝廷那些逐年增長的苛捐雜稅。
說到底,問題根源還是出在朝廷自己身上。
要是地方官府沒有進行攤派,要是地方官府嚴格按照太祖高皇帝制定的三十稅一收取賦稅,那百姓子民瘋了傻了纔會將田地投獻給權貴,寧願去給權貴做佃戶,仰人鼻息!
“這麼說起來,魯王府倒是做了好大一件善事!”
湯昊嗤笑了一聲,然後取出一本冊子扔了過去。
“這是錦衣衛收集到的東西,兗州府六成田地歸魯王府,二成歸孔府,還有一成半是官田軍屯,也就是說只有不到半成的田地,纔是真正屬於老百姓的。”
“魯王爺,你們魯王府傳承至今,確實是不容易啊,不知道兼併這些田地動用了多少手段,又害得多少平民百姓家破人亡?!”
最後一句話,湯昊語氣已經異常嚴厲,聽得朱陽鑄父子心頭髮顫。
這中山侯果真是來者不善,先禮後兵啊這是!
朱陽鑄翻開那小冊子看了一眼,瞬間覺得頭皮發麻。
上面一樁樁一件件,都清晰明確地記載着,魯王府這些年來收受了哪些士紳縉紳投獻的田地,又強取豪奪了多少平民百姓的田地。
士紳縉紳掛靠在魯王府名下,那自然是不可能向朝廷繳稅的,也基本上不用向魯王府繳稅,這就好比大家只是合作關係,你好我好大家好,僅此而已,但是那些主動投獻田地的佃戶,肯定是要繳稅的。
你都成佃戶了,幫王府耕田種地,那就相當於是免費勞力,辛辛苦苦耕種一年,到了收成的時候,王府自然會有人前去收租。
至於租金多少,全在魯王府一念之間,下面的差役也會層層搜刮,最多給這些佃戶留下一兩口吃的,確保他們不會被餓死,畢竟還要這些佃戶來年繼續耕種呢!
說到底,給權貴做佃戶,僅僅只能保證不會被餓死。
但是繼續做自耕農,給朝廷繳稅,那就不是餓死那麼簡單的事情了,甚至會被那些苛捐雜稅給逼得賣田賣地,賣兒賣女!
“中山侯,這……”
“廢話就不多說了!”湯昊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看在宗室的面子上,可以不追究其他事情,但是魯王府這六成田地,必須分出三成,朝廷自會派遣御史過來接收!”
“三成田地,少說也有上千傾,足夠你們魯王府繼續吃喝玩樂,衣食無憂了,聽明白了嗎?”
中山侯一開口,就要奪走魯王府一半的田地!
偏偏四代魯王朱陽鑄不敢反對也不敢拒絕,而是無比肉痛地點了點頭。
他不答應又能怎麼辦呢?
現在湯昊是看在這頓飯的面子上,所以主動開口讓呀他配合交出田地。
如果朱陽鑄不識趣的話,那這個該死的中山侯完全可以直接將他們給抄家拿下,到時候別說剩下三成田地了,魯王府甚至會因此而衰亡,連半成家底都守不住!
畢竟,眼前這個人,是皇帝陛下的頭號酷吏,大明中山侯啊!
“好!”
“三成就三成!”
朱陽鑄很是識時務地咬牙切齒點頭。
如此一來,倒是省得湯昊再做這個惡人了。
“魯王爺果真有大智慧!”
“既然如此,本侯也就不多留了。”
湯昊笑了笑,然後看向了朱當沍。
“朱當沍,你這小子挺不錯,有沒有興趣隨本王征戰沙場?”
聽到這話,朱當沍滿臉欣喜,幾乎下意識地就要接受中山侯的邀請。
然而一旁朱陽鑄卻是臉色大變,狠狠瞪了這個逆子一眼,隨即神情凝重地看向湯昊。
“中山侯,此事不妥!”
“當沍是宗室,太祖定製,宗室不得參與四民之業,更不能……掌兵!”
這句話,朱陽鑄已經說得極爲剋制了。
太祖高皇帝當年對宗室天家定下了嚴苛的管控措施,其中最嚴格的一條就是不得與民爭利!
有明諸籓,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且不可參合四民之業(即士農工商),並能世襲罔替。
說到底,愛民如子的太祖高皇帝這是爲百姓考量。
畢竟老朱家都得到了江山,再摻和四民之業,人家還怎麼活啊!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太祖高皇帝之後,會冒出一場靖難之役,燕王朱棣硬生生地以一地勝天下,掀翻了朱允炆的建文朝廷,然後即位稱帝是爲永樂皇帝。
相比於那個剛上位就暴力削藩的愣頭青小建文,永樂皇帝削藩的手段可謂是高明多了,一個個藩王被他削廢內遷,周邊還有大軍鎮壓,再也翻不起任何浪花來。
自永樂以後,藩王就徹底成了被圈養在封地裡面的豬玀,過着混吃等死的廢物生活,哪怕有什麼雄心壯志,他們也根本就不敢表露出來。
沒錯,這是在大明,就算你這個宗室子弟天賦異稟,就算你這個宗室子弟天縱奇才,但伱也萬萬不能表露出來,耕不能展現什麼雄心壯志,安安心心地做個紈絝廢物就好了,這纔是朝廷想要看到的!
所以,當湯昊向朱當沍發出邀請的時候,朱陽鑄立刻就拒絕了。
不爲其他,因爲害怕!
朱陽鑄可不想因爲一個兒子,導致整個魯藩一系被朝廷忌憚猜疑,被皇帝陛下所不容,最後平白引來滅頂之災!
朱當沍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是絕不能去觸碰兵權的,所以他慘然一笑,怏怏不樂地向湯昊開口道:“湯侯,您也看到了,我這輩子就只能做個廢物了,什麼大將軍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試問哪個熱血男兒不想策馬奔騰馳騁疆場,爲國爭光建立功勳呢?
可是,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制定的宗藩措施,卻是硬生生地毀掉了老朱家所有宗室子孫後人的夢想,逼着他們只能去做個混吃等死的紈絝廢物,不敢生出任何別樣心思!
“只要你想,那就可以!”湯昊沉聲道。
“宗藩一事本侯心中有數,此次平叛後本侯回京就會與陛下商議此事,試着解除你們的禁令!” 說實話,太祖朱元璋起初制定這種嚴苛措施,那是建立在宗室藩王手中握有兵權的前提之上,所以洪武年間的藩王那可真是一個個地實權藩王,尤其是手握重兵的八大塞王,更是權勢滔天!
而朱元璋不會想到,他走了之後,老四朱棣卻能掀翻建文朝廷,然後成了永樂皇帝。
這位太宗皇帝削藩的水平就高明多了,溫水煮青蛙,軟刀子殺人,一個接一個地廢掉了那些藩王,然後趁機削了他們的護衛兵權,再全部遷徙至內地就藩,如此一來藩王就徹底失勢了。
不能科考,不能經商,不能耕種,不能做工,那這些大明宗室還能做什麼呢?
有權的瘋狂斂財,有錢的喝酒玩女人,沒錢的靠着朝廷那點微薄俸祿過日子,甚至最後因爲朝廷也快亡了,開始拖欠這些吸血蟲的俸祿,出現了大明宗室活生生餓死在街頭的慘狀。
這恐怕是太祖朱元璋絕對沒有想到過的事情!
湯昊之所以來這魯王府走上一遭,就是想要了解一下這些大明宗室的實際情況,然後藉助魯王府一事拉開宗藩改制,解決掉這些只知道趴在大明老百姓身上吸血吸髓的吸血蟲!
“湯侯此話當真?”朱當沍滿臉希冀地看向湯昊,“我們身上的禁令當真可以解除嗎?”
朱陽鑄雖然沒有開口,但是眼睛裡面也閃爍着莫名光亮。
如果有的選擇,誰願意做個混吃等死的廢物豬玀啊?
這大明可是老朱家的大明!
這江山社稷可是他們老朱家的江山社稷!
沒有哪個宗室子弟願意眼睜睜地看着大明就這樣衰亡下去,而他們卻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做不了!
湯昊再次點了點頭。
“當然,本侯行事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最好你是朱當沍可以在此次平叛中立下功勳,然後本侯就有理由跟那些文臣縉紳對壘了。”
“怎麼樣?敢不敢?”
青年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最是受不得刺激。
所以朱當沍豁然起身,大笑道:“有何不敢?”
“父王,兒子想要去試試!”
朱當沍滿臉希冀地看向朱陽鑄,哀求道:“兒子不想這輩子就這樣囫圇恍惚地過了,一輩子一眼就望到了頭!”
“就算最後湯侯做不到,父王直接將兒子開宗除籍便是,兒子絕不會牽連到王府!”
開宗除籍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朱陽鑄自然明白了這個兒子的決心。
他也曾經年輕張狂過啊,他也想過爲大明闖出一番事業,可是宗室身份的束縛和桎梏,讓這位魯王爺還沒開始沸騰的熱血直接就涼了下去,最後只能把那一身使不出的勁兒全都發泄在了女人上面……
朱陽鑄看着這個他不是很喜歡的兒子,第一次打從心底裡面爲這個兒子驕傲。
“去吧!”
“要是真出了事,爲父就算捨棄王位不要,也會保下你!”
“你是我朱陽鑄的親兒子,你是太祖高皇帝的七世孫,誰都不能動你!”
在這一刻,朱陽鑄骨子裡面的驕傲,彰顯無疑。
就算那些文臣縉紳想拿此說事,攻訐他們父子二人,那也要面對天下藩王宗室的怒火!
真以爲藩王宗室就這麼心甘情願地被逐出權力中樞,一點想法念頭都沒有了嗎?
若是藩王宗室可以入朝,大明哪能讓這些該死的文臣縉紳把持朝政?
朱陽鑄起身,鄭重地向湯昊躬身行禮。
“湯侯,這個逆子就交給你了!”
“不管成與不成,您都是魯王府的恩人!”
湯昊笑眯眯地受了這一禮,然後帶着朱當沍起身離去。
等他們走後,魯王世子朱當漎憂心忡忡地走了出來。
“父王,您糊塗啊!”
“您怎麼能同意讓小弟去……”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朱陽鑄看着這個循規蹈矩了一輩子的嫡長子,嗤笑道:“難道你也想讓自己的子孫,像爲父這樣做一輩子混吃等死的紈絝廢物,還要對那些文臣縉紳巴結獻媚嗎?”
朱當漎聞言一怔,滿臉悲涼之色。
他這輩子,又何嘗不是這麼過來的呢?
“可是父王,一旦陛下對我們生出忌憚猜疑,那……”
“不會的!”朱陽鑄目光銳利,一改平日裡的浪蕩模樣。
“皇帝陛下既然縱容中山侯屠戮士紳,那就意味着陛下對文臣縉紳把持朝政早就不滿了,他正與這些文臣縉紳爭鬥!”
“這個時候,恰恰是我們宗室藩王的機會,若是可以解除禁令,若是可以進入朝堂,哪怕讓我們去跟那些文臣縉紳爭鬥,也至少比現在做他媽的一頭豬玀要又有趣的多!”
朱陽鑄咬牙切齒地低吼道:“大明,是我老朱家的大明,不是那些士紳縉紳的大明!”
“這種廢物日子,老子算是徹底過夠了,更別提還要容忍這些文臣縉紳在老子頭頂上拉屎撒尿!”
朱當漎怔怔地看着自家父親,最後嘆了口氣,不再出言相勸。
大不了,魯王府再被朝廷收拾一頓就是了。
反正皇帝不可能直接廢了魯藩一脈!
“父王,小弟那邊……”
“不用理會,死了就死了吧,他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朱陽鑄目光深寒,語氣冷冽。
“但要是他成了,我宗室就有機會重新入朝了啊!”
“立刻傳令給所有藩王,必須推動此事,這是我們這麼多年唯一的機會!”
與此同時,曲阜城外。
齊彥名等反賊等了一天,眼看城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便知道孔家不可能主動出來投降了,所以立刻就下令攻城。
這一天時間裡面,反賊也沒有閒着,正在不停的打造攻城器具。
畢竟曲阜說到底也只是一座縣城,沒什麼高牆堅城。
眼見齊彥名下令攻城,範文成頓時就坐不住了。
他之所以提出等一天的時間,就是爲了讓朝廷官軍追上來。
結果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些該死的官軍竟然沒有追上來!
現在該怎麼辦?
難道要眼睜睜地看着這些反賊攻打曲阜聖地,然後禍害孔氏嗎?
一想到那可怕的後果,範文成整個人都不由打了個寒顫。
反賊要是真這麼做了,那他範文成可就是名教的千古罪人啊!
範文成立刻找到了齊彥名,一陣勸說試圖阻止反賊攻城。
他什麼藉口都用上了,但是齊彥名也不傻,要是不抓住時間攻下曲阜,他們這些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齊彥名一把推開了範文,然後直接下令攻城。
正當這個時候,意外卻發現了。
只見曲阜城門大開,曲阜縣令竟然開城投降了!
瞧見這一幕,齊彥名等反賊欣喜若狂,立刻率軍進城。
而範文成卻是神情恍惚地看着那孔家縣令,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他只是覺得,腦海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碎了一地!
那是……他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