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徐百戶的跋扈張狂神態來看,他說萬通當上了錦衣衛話事人,絕對是所言不虛。否則他特不至於膽敢如此囂張。
想至此處,方應物不由得暗自感慨,上次到京師時對萬通真看走了眼。
對政治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袁彬老大人從錦衣衛指揮使升到都督府,這是明升暗降的把戲。錦衣衛指揮使雖然品級比都督低,但地位與實權豈是都督的虛名可比的?
而那萬通能成功的擠走袁彬,以敏感外戚身份成爲掌實權的錦衣衛指揮使,看來本事和心計亦的確不可小視。
所幸袁彬袁老頭當年有護駕之功,只要不造反是不可能處置他的,所以還給安排了個體面的下場,光榮讓出錦衣衛掌事指揮使的位置。
又略加回憶,方應物便記起了上輩子看到的一些歷史材料。上輩子他研究過一個小課題,是有關於明代外戚的。總的來看,除了初年之外,外戚基本上都是富貴閒人,沒有什麼實權。
從品性上看,越到明代後期,外戚家越低調懦弱,但是在中前期也有幾家特別囂張的。而且還很湊巧,這幾家非常集中的出現在成化、弘治時期,有代表性的就是成化天子的生母周太后家、貴妃萬家、弘治天子的皇后張家。這幾家,無不是張揚跋扈口碑極差的存在。
正因爲有過這次研究經歷,所以方應物對成化年間的政治雖遠不如熱門的嘉靖萬曆時代熟悉,記憶中錯漏甚多,可也知道了一些有意思的情況。比如外戚萬通萬指揮與心腹徐達之間的故事......
想到這裡,方應物終於把眼前這個徐百戶與史料中的徐達聯繫了起來,看向徐百戶的目光變得很古怪。
說來話長其實卻短,此時那十幾個軍漢模樣的打手大獲全勝。遠遠地圍在周邊,重新聽候指令。
徐達皮肉不笑的說:“小兄弟何必如此!還是請方纔那位小娘子出來說說話。”
方應物再次呵斥道:“誰與你是兄弟?在下乃翰林方編修之子,赴京趕考的舉人,你是什麼功名?”
翰林老爺家的?徐達說意外有些意外,但還不至於害怕,畢竟翰林雖然清要有前途但並不直接掌實權,現在的威懾力還是有限的。
既然對方是有一定來頭的人,那也不好強取。徐百戶便換了口氣,腆着臉問道:“不知那位小娘子是什麼人?若非方公子正室。賣與我如何?價錢虧待不了你!”
簡直無賴!方應物看這姓徐的死皮賴臉的糾纏不休,氣也打不出一處,真是秀才遇到兵了!忍不住罵道:“滾!”
徐百戶也不生氣,也不翻臉,笑嘻嘻道:“方公子何必動氣。女人如衣服,有話好商量。這小娘子有幾分像我前妻,叫我十分心動,若不要緊,何不成人之美?”
你前妻?方應物愕然,敢情是起因於此。對他這話,方應物倒是有點相信的。也難怪徐百戶會無緣無故的跑過來糾纏。
但相信不意味着理解,方應物被糾纏的實在沒辦法,便靠近徐百戶,低聲試探道:“閣下的前妻不是在萬指揮身邊麼?要回來不就行了。”
徐百戶聞言臉色大變。連退兩步,神情又驚又疑,忍不住重新打量起方應物。
方應物淡定的站在原地,高深莫測。對付無賴沒法講理。比拳頭目前也比不過,周圍又舉目無親無處求援。只好用嚇唬的法子了。
不得不說,徐達還真有點被嚇住了,有些慌張的左顧右看,確定身邊近處沒有別人聽到。
方應物上輩子閱讀的那份史料,是說這徐達有個妻子,極其美豔迷人,但是被萬通看中了。於是這徐達賣身到萬家,成爲萬通的家奴身份,同時他的妻子也被萬通收納,或者說徐達把妻子獻給了萬通。
此後徐達變成爲萬通的親信,專門替萬通打理生意,成爲萬通在生意方面的代理人,時常在外面跑(不排除是故意的)。
而等到萬通正式掌錦衣衛事後,便給徐達奏請了一個百戶職位,於是又有了方應物眼前的這位徐百戶。不過徐百戶依舊脫離不了萬通生意代理人角色,剛纔的話裡,可以聽得出徐百戶是來搶這家店的,搶店面的原因當然還是爲了買賣。
方應物出言試探過後也在察言觀色,可以確定兩件事。第一,上本子看過的史料段子是真的,真有徐達獻妻的事情,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第二,這件事目前還沒有外傳,想想也不奇怪,是個男人也不會將這種丟臉的事情到處亂說。
方應物爲了這樣巧合哭笑不得的同時,對徐達這個“那位小娘子像前妻”的藉口有幾分相信。這理由看似拙劣編造,但放在徐達身上卻有可信性。
道理很簡單,徐百戶要捏造藉口,由頭多得是,沒必要故意往說出來叫自己丟臉的“前妻”上面扯。當然前提是,他以爲方應物不知道這回事,心裡少了顧忌,有些話就沒把門的下意識說了。
再說了,徐達獻妻這事就算是心甘情願的,只怕心底也有幾分難堪,有彌補的想法不算奇怪,也算是一種自我麻醉。
略略定定心神,徐達的表情陰晴不定,他差點就脫口而出說“你怎麼知道的?”但是硬生生的堵在嘴裡了。
一旦問出這種話,豈不就等於變相承認了?片刻後,徐百戶也是低聲道:“小小年紀,胡說八道什麼!”
對徐百戶的矢口否認,方應物並不在意,擡頭看了看周圍,“是不是真的無所謂,你說別人會不會相信?”
徐達臉色又是一個大變,這是方應物反過來威脅他麼?
他是賣身進萬府,算是成了“家人”身份,而他的妻子自然也成了萬家的僕婦。當然僅僅是表面如此,實際上乾的是侍妾的活。
萬家大宅門裡,能接觸到萬通日常生活的人士畢竟是少數,當然不會亂傳,再說大宅門裡醜事多了,不值得太稀奇。
所以在別人眼中,自己是家奴,妻子是僕婦,沒什麼不正常的。可是別人想不到也就罷了,但若如果別人有心,他妻子的醜事根本經不起查證。
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想這種醜事被傳開,徐達無賴歸無賴,無恥歸無恥,但這方面和一般男人無二。即便做了,也不想被說。
“既然如此,多有打擾,告辭了!”徐達很光棍的甩了甩手,轉身離開此地。若把這姓方的逼急了,保不住他就在這裡亂嚷嚷起來,到時候難看的就是自己了。
見對方走的如此乾脆利落,方應物產生了幾分擔憂。剛纔這樣揭破別人醜事卻又放虎歸山,是極其不明智的,很容易留後患。
但是後悔也沒用,畢竟剛纔實在沒有別的法子能應付這飛來黴頭,連搬出父親名號也嚇不走徐達。
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萬通這個閻王還不知道記不記仇,又招惹上了徐達這種小鬼,只怕少不了麻煩。看來還得另外想想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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