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四金山銀山

三八四 金山銀山

世界是很現實的,人們記得住狀元,卻往往會忽略榜眼。

隆慶五年張元忭榜的榜眼姓劉名瑊,蘇州吳縣人,同樣也是鼎甲堂裡的一位編修。三年才取中三百多位進士,其中頭三名裡的第一第二名都出自一個組織,這無疑會給人帶來極大震撼。所以徐階親筆寫了“鼎甲堂”三個字,找名匠刻匾、漆金,鞭炮遊城,大大方方刷了一把臉,然後掛了起來。

鼎甲堂就設在升湖書院之中,這裡的學子都是衝着科舉來,眼看着這塊金光四射的匾額掛了起來,得知這裡面走出了一位狀元、一位榜眼,以及數位進士,各個熱血沸騰,好像下一個狀元就是自己的了。

徐階又找王世貞寫了一篇記文,叫工匠刻成碑,立在鼎甲堂前。徐元佐通篇讀下來,覺得文筆果然漂亮,說不定日後還會收入教科書。至於鼎甲堂,日後肯定會成爲松江名勝,也或許會成爲大學,世世代代開下去。

徐階在編書之初並沒有想到自己無心插柳柳成蔭,籠絡了這麼多進士來幫忙。徐元佐也沒想到徐階慧眼識人竟然厲害到了這種程度,隨便挑一挑就把江南進士摟了一大把。

這一方面說明江南文風的確興盛,知名士子絕非浪得虛名。另一方面也說明學問果然是要互相刺激方能增益,說不定這些徐元佐背不出名字的進士裡,就有徐元春那樣原本不在榜單之中,卻因爲來此遊學、編書,增進了學問而高中的士子。

不管是原歷史榜上有名的,還是後來新擠進去的,所有這些進士無不覺得自己在松江的這幾個月中受益匪淺,飲水不忘挖井人。最直觀的反應就是大家站在徐元春一邊,紛紛上疏懇求詳查顧紹告徐氏侵佔鬆府轉運稅賦一案。雖然這些新科進士不敢說徐家是無辜的,但是紛紛從人情和法理兩方面爲徐璠開脫。

人情自然不用說,徐元春在御前頭都磕破了,要以身代父去邊塞充軍。這是父慈子孝。人之大倫,即便皇帝也不能一邊發配人家老子,一邊叫兒子盡忠。法理也有依據,地方上面還沒個確切結論。北京這邊就已經定罪了,這裡面有沒有政爭的貓膩?徐階好歹也是兩朝首輔,從八議的角度是否應該留一個兒子給他養老送終?

新科進士們略一串聯,立刻就引起了朝中保徐浪潮。這裡面非但有鼎甲堂出身的進士,更有這些進士的同鄉、同學。隆慶五年辛未科的三百九十六位進士。其中絕大部分人會沉寂在歷史長河之中,他們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自然要藉着這件事爲自己掙個名頭。萬一徐案成了大禮議那樣可以寫入史冊的大事,他們能在其中混個名號,這輩子也就不算虛度了。

而且似乎爲了給徐家壯聲勢,上海縣今年竟然中了七個進士,乃是上海兩百年以來一科取中進士最多的紀錄。不管怎麼說,到了北京,上海華亭都是松江人。以這些新科進士樸素得近乎幼稚的政治觀,站在徐階這邊顯然是最正確的。不光因爲鄉黨的關係。更因爲他們這茬進士,乃是歸於次輔張居正門下。徐階又是張居正的座師,這還需要說更多麼?

“也就是趁這些進士新鮮出爐,還有書生意氣,可以一用。等他們進了官場,一個個開始往上爬,就沒現在這麼順手了。”徐元佐拿着北京傳來的書信,對於已經是一個月前的新聞並不很激動。他現在發現古人的淡定從容都是被逼的,千里之外的事傳到眼前,基本已經塵埃落定。再沒激動的必要了。

梅成功站在一旁,看着徐元佐收拾妥當,方纔忍不住催促道:“佐哥兒,都在等您過去呢。”

徐元佐點了點頭。起身往外走。

今天是仁壽堂和所有徐氏控制下的產業發年終獎的日子。地點在華亭的城隍廟。按照時下的流行,在舉辦完發獎典禮之後,就上演人民羣衆喜聞樂見的崑腔,也算是後世典禮晚會樹立一個雛形。

之所以選在城隍廟,純粹是爲了空間大。要登臺領獎的員工和代表一共三百四十二人,觀禮的士紳。看熱鬧的百姓,林林總總加起來少說也有五百餘人。這是爲了證明徐家的實力,絕對不能簡約,否則就是考驗人性了。

就連智商都最好別考驗,何況人性?

徐元佐是見過大場面的,腦子裡也有各種非主流的上頭條絕招。這回他用了最簡單的一個:金山銀山。

字面意義上的金山銀山!

早在典禮的前兩天,徐家的護衛們就開始一箱箱搬運金銀,堆積在戲臺上。當時還用帷幕遮住,一方面是增加神秘感,吊人胃口,一方面也是爲了安全。若是真有人眼裡只有金銀,衝上來抓了就跑——雖然肯定逃不掉,但也會讓大家挺尷尬。

考慮空間有限,就連許多領獎的人都只能站着。不過鬆江府的士紳們還是一人一張太師椅,手邊有茶几,身後有人舉傘,風度絲毫不減。

李文明照例代替鄭知縣出席活動,坐在頗爲顯眼的位置上,一邊是仁壽堂董事長袁正淳,另一邊是徐家嫡長徐璠。他轉首看了周圍擠滿的看熱鬧羣衆,對徐璠道:“竟然有如此盛況,敬璉果然才幹非常。”

徐璠謙虛一笑,道:“此子就是想得活絡,也不知他還在等什麼。”

正說話間,卻見一女子小碎步登臺,身穿戲服,臺下登時轟然:原來卻是蘇州名伶花漪文。

這花漪文是唱閨門旦的名角,在蘇州乃是鼎鼎大名。松江喜歡聽曲的人很少有沒聽說過她的,只是真正見過她的人也是極少。早十來日,就有消息說徐小財神從蘇州請了名角來唱,此刻看到一個閨門小姐扮相的美貌女子登臺,登時就有人叫了花漪文的名號。

徐元佐就在後臺站着,一旁的茶茶掀開簾幕偷看,嘖嘖有聲,道:“幸好佐哥兒堅持要請名聲最大的,若請的不是花漪文,豈非尷尬死了?”

請角的時候仁壽堂內部也有爭議。是請唱得好的,還是請名頭大的。徐元佐當時心中暗道:也真是《曲苑雜譚》把你們養刁了,還講究起藝術水準來了!這種場合,當然請名頭最大的。名頭若是相持平。那就請長得美的!藝術水準什麼的,去夏圩慢慢玩吧。

臺下聲音漸輕,花漪文輕啓朱脣,似白似唱,用帶着濃郁蘇州口音的松江白話道:“小女子花漪文有幸來此文章薈萃地。煙柳繁華鄉,見了諸位父老,還請多多看顧則個!”一段話說完,人已經福身下去,深深行禮。到底是科班出身,將臺下前後左右都照顧了個周全。

李文明看着花漪文,心中只覺得一陣盪漾,暗道:真是不曾見過如此標緻的女子,我見猶憐,我見猶憐啊!徐敬璉真是好福氣……

袁正淳年紀大了。沒這般想法,卻是奇怪:莫非要先聽曲麼?

上面花漪文又委婉嬌柔念道:“諸位松江父老,能否猜出小女子今日要唱哪一曲?”

下面自有人幫腔,報了許多曲名來。

花漪文只是嬌笑不語,等聲音漸悄,方纔道:“今日小女子要唱一折新曲,名喚《金銀山》,先請諸君一猜,小女子身側是何物呀?”她款款擺了個亮相,蘭花指指向身邊幕布蓋着的道具。頗有少女嬌羞又調皮的意味。

衆人早有耳聞,只是不敢確定,揣測喊道:“金山!銀山!”

花漪文笑道:“這裡頭別有玄機。得叫個財神爺掀開,方纔是金山銀山。若是小女子動手。恐怕就是個木樁子。”臺下笑聲一片。

徐元佐在後面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低聲道:“這小姑娘還挺能搞氣氛的。”

茶茶不服道:“裝嫩。佐哥兒不知道,她都是二十的老女人了,偏還做出這般十五六歲的模樣。”

徐元佐輕笑:二十就老女人了?是你太小啦!

只聽花漪文在外面唱道:“有請徐相公囉!”

樂師們一陣吹拉彈奏,茶茶連忙掀開幕簾,請徐元佐登臺。

徐元佐倒是沒穿戲服。不過也是做了一身簇新的月白長衫。他這幾年鍛鍊不綴,營養充沛,隨着年齡上去,身材越發好了,將這長衫撐得恰到好處,既有讀書人的儒雅,又有豪俠的飄逸。

花漪文已經退到了配角位置上,掩口輕笑,唸白道:“都說徐相公是雲間小財神,卻是錯了呀!”

徐元佐暗暗咦了一聲:這姑娘不按臺本來啊!

“只見這書生玉樹臨風,眼若明星,眸深似海,明明該是金鑾殿上唱名,偏偏做了泛海的陶朱……”花漪文即興唱了一句,也不知道套的是哪個曲子,也難爲樂師還能跟上伴奏。

徐元佐微微搖頭,中氣十足道:“你再唱下去,可有人要恨你了。”

花漪文沒想到徐元佐竟然肯搭腔,連忙做出一副驚怕的模樣,道:“這卻是爲何來哉?”

“你唱的雖好,卻不知下面衆人等不及地要聽《金銀山》呢。”徐元佐笑道。

花漪文連忙“告罪”:“還請徐相公點出這金山銀山。”

徐元佐不復多言,走到一旁,拉住幕布,用力一扯。幕布譁然落下,露出裡面金光閃閃的一座金山。

臺下衆人齊齊吸了口氣,臉上的笑意全被驚色取代。

市面上銀子還算常見,黃金卻有多少人真的見過?更何況這裡可是一塊塊金磚搭出來的

“山”,足足有一丈多高,五步周長,徐元佐在旁邊一襯,更顯得高大。

這還不算完,徐元佐又走到另一邊,撤下幕布,露出一模一樣的一座金山。

衆人這回連吸氣都忘了,寂靜一片。

花漪文早知道幕布之下是兩座金山,此刻也是失魂落魄,連說話都忘了。

徐元佐讓開一邊,鼓掌三聲。

兩個壯漢推出一張臺子,下面裝了輪子,半人多高,上面堆了個同樣有半人高的銀山。有兩座的金山鎮場面,這銀山就顯得有些小氣了。然而不等衆人回過神來,第二臺銀山也被推了出來。

第三臺,第四臺……好像沒個完。

每臺銀山是五百兩,看着高,中間其實是空心的。如此整整二十座銀山推到臺上,同樣聲勢驚人。尤其對於不明真相的觀衆,他們可不知道徐元佐還玩了視覺遊戲。

“這本來應該是年前發的,大家領了銀子好過個豐年。”徐元佐往前站了站,高聲道:“不巧徐某遠遊閩粵,現在才能補上。也請諸位同僚見諒。”說罷,朝臺下打了個躬。

這時候就看出身份來了,凡是徐元佐手下員工,不論是坐是站,齊齊回禮,不敢生受。李文明見袁正淳都站起來了,不好意思坐着,卻被一旁徐璠壓住了手臂:“不礙的,不礙的,先生是代他老師前來觀禮,豈有回禮的道理?”

李文明一想也是,這纔沒動。不過他再看看四周的聲勢,還是覺得可怕:此生頭一回見到臺下的人給臺上的行禮呢。

徐元佐繼續道:“閒話少敘,咱們還等着聽姑蘇一枝花的曲子呢,這就開始發銀子吧。”說罷朝花漪文點了點頭。

這回補發的年終獎加上額外獎金,特殊獎勵,一共有三百四十二人要登臺,光是報一遍這些人的名字就是大工程。金殿唱名的規格也差不多是三百數十人,人家可是要分上下半場的,徐元佐當然不會幹這個苦差。

這個苦差自然落在花漪文身上了。她非但要唱名,還要唱出登臺來領獎者的重要貢獻,也真只有專業人士才能扛得住。

進入這個環節,徐元佐的主要任務就是站在一旁微笑拱手了,同時說一句:“辛苦。”

與徐元佐見過禮的員工便走向銀山,自有賬房的人按照名冊發銀子。今年收益比之去年更好,加上遼東獲利頗豐,徐家又要做出派頭來,所以只要能上臺領獎金,最少也有五十兩,足以令人歎爲觀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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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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