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四 取中
後人都說八股取士取的是書呆子,這若是真的,恐怕大明也撐不到萬曆朝了。
時人在八股上耗費精神不假,只需看看明人筆記,就會發現他們非但專精八股,同樣也專精各種花樣作死和吃喝玩樂呀!
咳咳,且翻開歷代程墨,哪一篇不是言之有物,精妙闡述自己對政治、文化、學術的理解?
“死讀書”的目的是“通經致用”。用儒家哲學來利益蒼生,維護秩序,這點與後世政黨並無二致——只是哲學的內容換了換罷。
如果“死讀書”變成“讀書死”,勉強能落個好學的名頭,但鑿壁偷光懸樑刺股諸前輩專美於前,怕連個烈士牌坊都撈不着。
最最悽慘的就是“讀死書”。這種人非但在後世被人恥笑,在時下也是儒士們最最看不起的人。
儒者可以殺身成仁、全節而死,焉能無能餓死!
你一人無能,誣及天下儒生,罪莫大焉!
鄭嶽聽了又氣又惱:“現在聽來,你這腐生,全不明白聖人教誨!來人,將他重笞五十,叉出場去,禁他終身下場!”
大明律裡的確有禁止考試的條款,不過那是針對科場舞弊,以及因爲別的犯罪事實被剝奪功名。至於鄭嶽現在這個懲罰9∟,屬於氣頭上一時沒管住嘴。
雖然沒有法律效力,但估計那可憐的春秋義士會當真不敢再下場考試。
可見普法工作是多麼地重要!
徐元佐看得入神,竟忘了起筆作文。直到那人被拖了下去,一會兒工夫便傳來噼啪地荊條打肉之聲,他才猛然想起:哎呀,可別把老師改過的文章忘了!
徐元佐從讀書到下場考試,寫過的八股文只有一篇。正是:“子使漆雕開仕”。只是考場中當然不能用自己寫的,而得用老師一個字一個字改過的版本。
徐元佐自從用了四角號碼這麼高端的金手指,背書速度不快,但是勝在準確率高。何況文章必有韻律,上下皆成文義,所以默寫出來更不會錯。
四百餘字的文章。只半個時辰便在稿紙上寫就,然後假模假樣地塗塗改改,再用館閣真書謄抄到答卷紙上。
不一時,萬鑫榮便轉到了徐元佐座位前,拿了印章在稿紙上百餘字的地方蓋了印。
科場舞弊中有一招十分常見,便是交卷時用買通的關節換上槍手的卷子。自從稿紙用印,答卷和稿紙內容不一,便容易查出弊情了。
據說這種作弊法遠多過買“關節字眼”和收買主考官,可見官員的操守的確比吏員要強太多。起碼收買成本就要高出許多。
又過了一會兒,禮房書吏也過來了,斜着眼睛先看徐元佐,再看紙上文章。看了又看,看得徐元佐臉上發麻,渾身上下像是有蟲子在爬,只是怕犯了考規才忍住沒有說話。
只見禮房書吏突然撫掌蹴地,引來衆人側目。
——你是來逗我的?
徐元佐不由暗罵。
“縣尊!區區正發現了一篇極佳的文章。怕是金殿唱名亦無不可!”禮書聲音洪亮,雖是對縣尊說話。卻讓大半個考場都聽見了。
徐元佐心中一顫:這是粉是黑?一時難辨,且聞其言,觀其行再說。
鄭嶽也是穩得住的,沉聲道:“喻書吏,考場之中,慎言!”
喻書吏卻不壓低聲音。只道:“老爺只需將甲字五八六號考生的卷子提來,一看可知。”
鄭嶽暗中懷疑,還是道:“去提來。”
立刻有兩個胥吏跟了喻書吏出來,走到徐元佐面前,打了躬。道:“公子,主考傳喚。”說罷,又替他取了卷子。
徐元佐輕輕打了個躬,跟着兩人走了。
鄭嶽的隨堂立在北三間的西間,儀容威嚴,見了徐元佐,又看了喻書吏遞上來的卷子,面色始終不變。
徐元佐只覺得自己的觀心察人之術被廢棄多半,竟然不知道鄭嶽此刻所想,看來還是有待增廣閱歷,尤其要多接觸些城府深重的官員。
“這文章,只是尋常。”鄭嶽輕輕將文章往案上一推。
“老爺明鑑!”禮房書吏連忙示意縣學教諭上前,給他也看了這卷子。
老教諭是個舉人,年過六十,耳聾眼花,看情形是熬不到升知縣的一天了。雖然是不入流,但好歹也是學官,老教諭上前,接過文章,原本呼哧如風箱的呼吸聲頓時激烈起來,赫然成了——大!風!箱!
“此文讀來令人神清氣爽,絲絲入扣,乃是以古文入時文的典範。更難得是典故樸素,煉字精準,博雅洪範,真個是拿到金鑾殿也能搏一搏的好文啊!”老教諭放下卷子,朝前湊了湊:“縣尊,這卷子若是不發紅案,天下讀書人都會爲之哭訴啊!”
“依定製,學署教官不可閱卷,你可是收了他的好處!”鄭嶽冷聲道。
“豈敢!”老教諭連忙躬身,道:“屬下只是以儒學之身,說句公道話罷了。”
“老爺,國朝既然以文章取士,這等文章怎能讓他遺珠在野。”喻書吏又道:“若是叫士林得聞,豈非污了老爺的名聲?”
“唉!”鄭嶽突然長嘆一聲:“真是磨人!我早跟你說,今次不要入場吧?如今你倒說說是取還是不取?”
這話卻是對徐元佐說的。
徐元佐此刻哪裡還會不明白,分明是鄭嶽安排了演員,要演一出《內舉不避親,慷慨給案首》的戲碼!
既然是戲碼,那就貴在一波三折啊!
“恩師,學生年紀還小,讀書不穩,若是僥倖過了,恐怕日後讀書更加浮躁。”徐元佐頓了頓:“說好這次只是來觀場,並非想中,請老師黜落吧。”
喻書吏連忙叫道:“啊!原來竟是縣尊高足!名師出高徒,誠不我欺。”他走到徐元佐面前:“世兄,你誤矣!”
徐元佐裝出一副懵懂的模樣:“啊?敢請指教……”
“童子試的文章日後都會在府、縣學之中刊行,到時候外人不知所以,見你這般好卷子都黜落了,而入學的沒一個比你更好的,這叫士林如何評說縣尊?若是知道內情的,說縣尊清廉操守堪比古人,然後背地裡卻要說:縣尊這是爲了自己名聲而不顧進賢進才的大節!
“更有不知道的,恐怕還會以爲縣尊沒有識人之能呢!”
徐元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那如何是好?”
萬鑫榮在一旁看着喻泰做戲,心中吃味,暗道:真要想不取有什麼好麻煩的,污了卷子一了百了!對了,怎能讓那廝佔足了好處?
萬鑫榮朝前一蹚,一個深深的躬幾乎到地:“老爺,取了吧!”
喻泰見萬鑫榮出來摘桃子,也連忙躬身到地:“老爺,取了吧!怎能叫得案首的卷子黜落!”
那老教諭福至心臨:“老爺,此卷非案首不可!”
徐元佐只是深深垂下頭,以免笑場。
“元佐,既然衆人都在爲你求情,也虧得你今日這篇作文大有長進,我便先取了你。”鄭嶽道:“不過若是有更好的文章出來,你這案首怕也保不住。”
徐元佐連忙正色道:“一切但憑恩師公斷!”
“你且等開了龍門就先出去吧。”鄭嶽道。
徐元佐收拾心情,躬身告退,回座位裡收拾東西,坐着吃攢盒裡的點心。直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方纔有人陸陸續續交卷。
他們之中有的破題能夠抓人,鄭嶽便當場閱卷,給個“中”或是“不中”的準信。若是可進可出,則再面試兩句,也有中的,也有黜落的。
因爲鄭嶽早就有心要多送些人去府試,所以取中的要比黜落的多一些。
這些人並不能再回座位,只等在門口,等積滿了十個人,衙役纔會大開龍門,放他們出去,謂之放牌。
徐元佐混在這羣人中出去時,脣上還帶着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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