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二十九的早晨,離着嘉靖四十二年的新年,僅僅只候了。
這麼長時候以來,蕭墨軒已是養成了早起的習慣,眼下雖是在京城的家裡頭,卻也仍習慣性的在寅時中便醒了過來。
小香蘭不在身邊,蕭墨軒便也沒依着習慣在房裡用早膳,而是略躺到寅時末便直接起了身。
蕭夫人臨時打發來臨時幫着蕭墨軒打理的於四姑娘見少爺起了身,連忙去拿了漱口的細鹽和熱水過來。
蕭墨軒漱洗完畢,便整了整衣冠,朝着花廳的方向走去。蕭尚書和蕭夫人日常都是在那裡用早膳。
“今年的冬天都過去一多半了。”花廳外的走廊上,幾個丫頭拿着銅盆和粗布,正在擦拭着走廊上的雕花柱。明個就是年三十了,家裡家外,須得好好打掃上一回。
“這冬天過去了一多半,卻仍是沒下雪呢。”丫頭們似乎並沒有看見少爺走了過來,仍是沒停住了口,“三十九到四十年的時候,據說是皇上在宮裡頭齋戒才求來了雪,今年個聽說皇上龍體欠佳,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少……問少爺安。”有個眼尖的丫頭,第一個發現了走過來的蕭墨軒,連忙手忙腳亂的丟下手裡的粗布,朝着蕭墨軒行了個萬福。粗布落到了盆裡,濺出了水來,打溼了腳邊的裙角。
旁邊的幾個丫頭,也連忙一起回過身來,向着蕭墨軒道着安。
“這大清早的。”蕭墨軒的嘴角微微翹着,看見了一雙雙被凍得通紅的小手,“怎生是不等到了午時後再來。這大清早的天冷水寒,若是手腳豈是不好。”
“回少爺地話,奴婢們是從井裡頭打的水。”幾個丫頭聽見蕭墨軒的話,頓時心裡一暖的水,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溫。明個就是年三十了,忙好了這些,奴婢們且還是其他的事兒要去做。”
“那便就小心些,別當真弄溼了衣裳。”蕭墨軒笑着點了點頭,目光落到了剛纔被打溼的裙角上,“着涼。”
說完這話。蕭墨軒便回過了身,朝着花廳裡頭走了過去。
“都說當今皇上是神仙下凡。”看着蕭墨軒轉進花廳的背影,剛纔打溼了裙角的丫頭也是禁不住眼圈略紅了一下,“依我看,咱家少爺卻也是呢。”
“少爺的官是越做越大,可對咱家裡頭的人,卻是平常連個臉色都沒。”小丫頭重新從水裡頭撈出了粗布,用力地擰了一下,“老爺和夫人也是好人,可若要是做到少爺這般。憑誰家的主子也不能呢。”
這些做下人,雖是地位卑劣。卻怎麼也是個人。誰對自個好,誰對自個不好,也都分得清楚。其實若說起來,他們辛苦伺候做主子的,平日裡所想着的最大的獎勵,也只是聲好。心裡所喜的,也是隻做主子的能和和氣氣的對着自個,可是在大多數的人家裡,如此微薄的要求,也只能是一個奢望。
“且是動心了不是?”旁邊一個丫頭。“咯咯“笑着接過話來,“若不然去求夫人把你派到少爺身邊,日後興許也能學着小蘭姐姐不是。”
“盡說些不着邊際地話。”被取笑的丫頭,頓時就羞紅了臉。不過好在一張小臉早就被晨風吹得有些發紅,倒也看不真切,“我等哪有小蘭姐姐那般地福氣。那般的體貼。”
“都說人善被人欺,只求咱家少爺平平安安的纔好。”站在一隻小凳上,擦拭着雕欄的一個丫頭,忽然回身微嘆一聲。
“你啥時候見咱家少爺吃過虧?”立刻就有人不服氣似的回過話來,“便是連嚴嵩家裡當日那等風光,也動少爺不得,咱家少爺有神佛保佑着呢。”
“其實少爺倒也不是弱主。”一直沒說話的一個,突然略低聲音,開了口,“你們可記得,韃子的歸化城,當日的老城便是被少爺一把火給燒了,那火據說燒了三天三夜呢,把草原上的天都給映紅了。”
這幾個丫頭,誰也不知道當日的板升是個什麼模樣,更沒見過蕭墨軒火燒板升地情形。在她們眼裡,凡是城市約莫都是和北京城差不多的模樣,那麼燒個三天三夜,也不奇怪。其實以當日板升的那麼些板房,毛氈,只消半日便燒了個乾淨。
“且是呢。”見說得來勁,又有人接過話頭,“你們可聽說了,少爺在南京平定亂軍,坑殺了上千號人。”
蕭墨軒拿着振武營在手上,做了一場戲,即便真的是坑殺了,也只有百來號人,可傳到京城,卻不知如何卻變成了上千人,以訛傳訛,便就是這麼回事。
“亂臣賊子,本就是該殺之人。”說起這事兒,有人開始爲蕭墨軒開始辯護,“若不是少爺平定亂軍,還不知南京城要牽
少人,多少戶人家呢。少爺這般做,按照書上地話以菩薩心腸,行雷霆手段。”
蕭家也算得是書香門第,凡是府裡的人,即便是廚房裡燒火的,也都讀過幾本書呢。
“我且也沒說少爺地不仁慈。”剛纔說事的丫頭也笑着轉過頭來,“你便這般急着,也且是動心了不是?”
“你……卻不知是誰上個月的時候,拿着少爺幫描的像紅了眼呢。”被取笑的,毫不客氣的掀出了一樁糗事兒。
幾個丫頭,“咯咯”笑着鬧成了一團,在走廊裡灑下了一串銀鈴。
懷春的少女,總是那麼可愛,甚至有幾分傻傻的感覺。只可惜的是,某少爺的心裡頭,卻再也沒了空。
—
因爲蕭墨軒起身之前,在牀上又躺了一會兒,所以等起身的時候,爹爹已經去了吏部衙門裡頭。今個是四十一年的最後一次公辦,蕭墨軒和張居正兩個,也是昨天才把錢糧運到了京城。京城裡頭的百官。包括蕭天馭在內,且都還是沒領俸祿呢。
花廳裡頭,只有蕭夫人和寧夫人兩個坐在當中,手裡撥弄着一雙虎頭童鞋。
“子謙。”蕭夫人見蕭墨軒走了進來,沒等蕭墨軒來得及上前請安,便笑眯眯的朝着兒子微微點頭喚道,“你且是過來看看這雙鞋子做得如何?”
蕭墨軒是個男人,凡是男人,百分之八十都會對這些針紅之事毫無興趣,所以蕭墨軒也不例外。不過見是孃親叫了。蕭墨軒卻也不得不走上前去。
“子謙見過孃親,見過岳母。”蕭墨軒先長身一作揖,“問兩位早安。”
“適才早上廚房裡頭只燉了蓮子羹。”蕭夫人拉着兒子,讓他在身邊坐下“我們幾個年紀大了,只吃那些卻是無妨,給你卻怎生是吃得飽。可巧上回刑部王大人家裡有人回鄉省親,帶了些湖廣老家地血糯回來,我且是讓廚房給你做了送來。”
“你且看看這雙鞋倒是做得如何。”蕭夫人說着,又把那雙虎頭鞋,塞到了蕭墨軒的手上。
“孃親。且還是早着呢。”蕭墨軒覺得不好撫了孃親的好意,只能是呵呵笑了一聲。
“如何還能說早。”蕭夫人立刻略瞥了下眼。“再說了,你那有你家岳母幫着料理呢,我這卻是幫着裕王妃準備的。”
“妹子……王妃也有喜了?”蕭墨軒頓時大吃一驚訝,“兒子在江南的時候,也和王爺常有書信,怎生卻是沒聽王爺提起過。”
“便就是王爺,也是這個月頭才知道的,你不知道,又怎得奇怪?”寧夫人微微一笑,擺了擺手。“上回聽說蘇兒那丫頭有喜,這些娃娃日用的東西,都是我攬了下來。你家孃親一直眼紅着呢,這一回。可算是找着機會補了回來。”
“你且只當你有女兒?”蕭夫人也有些得意的揚了揚頭。
原來只是這個月頭的事兒,蕭墨軒那倒也不奇怪了。
這個月,自個在南京只在出發的臨行前。才收到了一封裕王爺寫來地書信,說的也都是關於海瑞的事。
雖然海瑞的事兒,內閣幾位閣老的信箋上已經寫的清楚,可是裕王爺倒也牽掛着。
當時事出緊急,裕王只說了海瑞的事兒,卻沒提王妃有喜的事兒,也是正常了。
“前些日子裕王派人送信來,說正月初二的時候要帶王妃來府裡省親。”蕭夫人接着對蕭墨軒說道,“今個已是臘月二十九了,你若是得了閒,不若先去王爺那裡拜見一回。王爺常記掛着你,你也莫要失了禮節。”
“兒子明白。”蕭墨軒點了點頭,“只是……這上午的時候,兒子還有些京城裡地事兒要去料理,須得晚些去便是。”
“莫是忘記了便是。”蕭夫人手裡又拿着一件小小的錦衣,觸手卻摸着了一個線頭,要過剪刀略修了一下,“難道還有什麼事兒比拜見王爺還緊要?莫不是你那幫國子監裡地同窗聽說你回京,要一起湊了酒席去吃?你該是顧着些正經纔是。”
“孃親哪裡的話。”蕭墨軒被蕭夫人說的也有些哭笑不得,自個啥時候有酒吃便把天都給忘了,“兒子要去辦的,自然是緊要的事兒,也不費甚工夫。裕王爺那裡,兒子從江南迴來的時候便就是備好了東西,哪裡又會忘了。”
蕭墨軒堂堂一個二品大員,封疆大吏,在孃親和岳母面前,卻也是溫馴得像只小貓。
正說着話,劉嬸已經端着剛燉好的血糯粥送了過來。
“這一夜了,快去用些。”蕭夫人朝着蕭墨軒揮了揮手,“這血糯倒也是好東西,王大人送來得又多,你稍後去裕王府的時候,倒是也好帶上些送了過去。”
“哎……
軒此時肚中確實有些飢餓了,應了一聲,便起身朝着
臘月二十九,除了極少數的商家在年前便早早歇了業,趕回外地的老家過年,京城裡地大部分鋪子卻都是仍開着業。
加上今年京裡百官的俸祿發得格外的遲,所以直到今天,大街上頭仍是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一般。
蕭墨軒並沒有乘着轎子,而是蕭三和蕭五。便朝着外頭轉了出去。
蕭四生得機靈,眼下正在龍江船塢主持着,這回臨時回京,蕭墨軒暫且也沒把他帶了回來。雖然蕭墨軒回了京,可是船塢裡地活計絲毫不能停下,在第一批福船下水,以及沒有找到更合適地人手主持之前,蕭墨軒也只能把蕭四仍放在那裡。
況且這回回京,家眷還都留在南京,總得有個機靈的人幫着打理南京地宅子。
崇文門邊的惠豐行。比起當日剛開辦的時候,鋪面竟是大上了整整三倍。
更加富麗堂皇和寬敞的店鋪,琳琅滿目的貨物,再加上蕭家在京城的影響,讓這裡漸漸成了京城裡邊達官貴人買辦的首選之地。
充裕的資金,以及強勢地地位,也讓惠豐行開始嘗試買斷和直購式的經營。只是這一個法子,卻不是蘇兒,想出來來的了,而是蕭大少爺依葫蘆畫瓢折騰出來的。
景德鎮的瓷器。湖廣的大米,江南的絲綢。西域的寶玉。這些店鋪裡所賣的貨物,也已經不完全是行走的商人們寄售在這裡地,其中的幾種,便是惠豐行直接派人前去採購,或者從商人們手上一次性完全吃下。
所以惠豐行地其中一部分貨物,比起京城裡的任何一家,都要來得便宜。便宜的東西自然更加容易吸引人,一年四季裡,惠豐行裡都是人來人往,只一家鋪子便就幾乎趕得上一整條街。
眼下在蕭墨軒看來。目前的惠豐行卻是已經和現代的大型超市越來越像。
所不同的是,貨櫃上所放的只是極少量的樣品,顧客所看中的貨物,仍然需要讓店裡的夥計去倉庫裡取。而貴重地東西。又單獨放在了一角,與尋常的貨架隔了開來。
若是按照這般下去,只怕是補了龍江船塢每年十萬兩的虧空。卻還能留下大大的利潤。蕭墨軒有些欣慰地笑了一下,拾步朝着門裡擠了進去。恩……確實是擠進去的,因爲人實在太多了。
在四周的貨架上略看了幾樣東西,蕭墨軒又轉過了身,朝着最後邊地庫房轉了過去。
“客官,後頭是店鋪裡的庫房,不待客。”還沒等邁出第三進,便就從後院裡邊閃出了兩個人來,攔住了去路。
“客官您請看。”其中一人指着旁邊的一塊牌子,“庫房重地,閒人莫入。還請客官見諒。”
店鋪增大了,店鋪裡的人手自然也是增加了。想來這兩個該是新招來的,所以纔會派了站在這裡攔着誤闖的客人。
“大膽,便是連主子也敢攔。”蕭五難得跟着蕭墨軒出來轉,正愁找不着表現的機會,一聲輕喝,上前一步,“且還不快讓寧義出來,就說是蕭少爺來了。”
蕭少爺?這兩個倒也不是糊塗之人,雖是沒見過蕭墨軒,可在這裡呆了好兩個月,起碼也聽說過這麼一位,一聽蕭五這麼一喝,立刻明白了面前是誰。卻又猶豫着不敢擅自離開,只能先讓開一些,讓蕭墨軒一行先進了後院,又分出一人,飛一般的朝着帳房跑了過去。
“當真是姑爺……”不一刻,便見寧義從帳房裡頭走了出來,擡頭朝着蕭墨軒看了一眼,立刻咧開了嘴,一溜煙的到了面前。
寧義倒也是忠心,專心之人,受了蘇兒的託付打理這京城裡惠豐行,倒也是做得有生有色,甚至把牀鋪都搬到了這裡來。但即便是這樣,蕭墨軒回京的事兒,他也是知道的。
“姑爺,小姐可安好?”寧義樂呵呵的上前行禮,“小的們都等着見小孫少爺呢。”
頓時身邊幾個人,一起咧開了嘴看着蕭墨軒。蕭墨軒也不是個害羞的人,呵呵笑了聲,伸手在寧義的肩膀上拍了幾下。
“姑爺來這兒,可是要補上些家裡要用的年貨?”今個是臘月二十九,蕭墨軒又是一路奔波,昨個剛回來京城裡,寧義自然想不出蕭墨軒這時候來這裡,還會有什麼事兒,“這年年的生意,是格外的好,店鋪裡的事多。昨個聽說姑爺回來了,也是等不及去見,原想着明個打烊之後再去見呢。若是家裡頭缺什麼東西,又怎好勞煩姑爺親自來取,小的自然會讓人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