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搭乘商船離開了本土,前往平南任職的顧衍生來說,他從不曾想到會在河口見到陛下。在得知陛下詔見時,在來的路上,他反覆考慮了很長時間,見到陛下應該說什麼?
是請罪?還是講述自己的委屈?
直到馬車停下的時候,顧衍生才終於想通一些。
什麼都不說。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罪也好,委屈也罷,作爲大臣的總要受着,更何況,他還不是普通的大臣,他是宮廷侍從官,幾乎等同於皇帝的家臣,即便是受點委屈,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看着顧衍生如過去一樣見禮,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任何異樣,朱明忠只是笑着說道。
“聽黃百川提到你在河口,想着在你去平南之前,總是要見一見的。”
陛下的話,讓顧衍生暗自慶幸自己的選擇,無論是請罪或是表述委屈,顯然都不合適,唯一的選擇,就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慶幸之餘。顧衍生連忙謝恩道。
“陛下百忙之際,仍然想着臣,臣無以爲報,唯有盡忠職守,死而後已,以報君恩。”
隨後,他們誰都沒有提中都發生的事,陛下沒有提,顧衍生同樣也沒有提,而只是在那裡談笑風聲,就像故友于他鄉重逢似的,看着眼前的這一幕,黃百川的心底盡是驚詫,他實在是想不明白,爲什麼等於變相流放的顧衍生沒有絲毫的抱怨,更想不通,他爲什麼絕口不提中都的事情,甚至就連陛下,也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
這是爲什麼?
當然,沒有任何人會回答他這個問題,現在,這只是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餐宴。
喝着冰鎮的米酒,感受着酒水的冰涼,朱明忠不得不感慨國人競奢絕對是有“傳統”的,比如冰,這個看似不起眼的東西,在國內夏天以及南洋的流行,就是一種象徵。
而這些冰並不是被製造出來的,而是從遙遠的北方運來的。甚至可能是從北海或者濱海等地。冰塊運輸,完全使於偶然,經過多年的發展,經濟發達、人口衆多,但是肉類供應匱乏的南方和富產牲畜的北方之間出現了嚴重的供需失衡。因爲在運送途中,無法避免肉類腐敗變質,而大量人口涌入城市促使長江流域的人口暴增,當地的肉類供應無法滿足不斷上升的需求。
同時,對東北大平原的開墾使得牧場主擁有龐大的牛羣,卻沒有相應數量的消費人羣,儘管他們可以製作鹹肉,但是相比於鹹肉,人們更需要新鮮的肉食。是冰塊爲人們找到了出路,最終打破僵局。爲了把新鮮的肉類運往南方,然後在當地存放於當地的冰窖中,藉助冰窖裡存放着的冰塊,實現肉的冷凍,然後於夏天出售。
可是相比於龐大的市場,冰窖的數量是有限的,它們不可能長期儲存足夠上千萬人食用的肉類。最終,還是一家商行想到了辦法,他們與聘用一名工程師來建造一種先進的冷藏車,其實也就是把冰窖裝到了車上、船上,即便是在盛夏,也可以通過把新鮮的肉類,在冰塊的冷凍下,運往南方各地。而爲了儲存鮮肉,冰庫也遍佈南方。
在冰塊與肉類上應用的同時,面對炎熱的夏天,一些商人敏銳的看到了商機——冰的商機。冰可以爲屋內降溫,也可以製作冷凍飲料,在炎熱的夏天,一杯冰鎮的涼白開或者水果,足以讓任何人爲之愉悅。
不過,它的價格是昂貴的,但也正因爲昂貴,纔會成爲夏天裡富人炫耀財富的工具,就像現在,這屋內的清涼,實際上,也是因爲有冰在降溫。
很奢侈,但確實很舒服……感嘆着世人的變化,收回心神後施奕文笑着說道。
“愛卿有這個心就行了,你到平南之後,準備做些什麼?”
面對皇帝陛下的詢問,顧衍生自然是把自己的想法一一道出,無非就是推行教化,普及社學,當然還有就是維持與土官的關係,讓土官心愉誠服的接受大明的教化。當然,他並沒有強調“改土歸流”,按照朝廷的計劃,實施“改土歸流”的前提是50%以上的土人會說國語,這是一個基本前提。
儘管沒有強調,但並不意味着他沒有自己的構想,其實他本身就有自己的想法,畢竟,身爲平南總督,他必須要考慮那裡的將來,而所謂的“將來”,其實也就是“改土歸流”。
“……當然,能否成功實施“改土歸流”,最關鍵的因素是人,是當地的土人!”
顧衍生看着陛下,緩緩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在針對西南土司問題上,陛下曾經說道“改土歸流”成功與否,表面上看來,朝廷與土司之間的鬥爭,其實本質上應該是朝廷與土官在爭取土民,土民纔是爭取的對象,只要我們把土民爭取過來,那麼,土官也就是孤掌難鳴,也就不攻自破了……”
在顧衍生提到西南土司時,朱明忠微微點頭說道。
“千百年來,土官之所以能夠對抗朝廷,根本就是人,只要把人爭取走,也就是釜底抽薪之計。”
提及此事時,朱明忠顯得有些得意,從古至今面對西南山苗土司,歷代王朝都沒有太好的辦法,最終都是承認他們的治權,用表面上的臣服換取國家的統一。可土司的反叛卻不絕於史書。
怎麼樣處理土司?
興乾朝同樣也面對這樣的問題,相比於他人調動大軍強調,朱明忠換了一個方式,將懷柔的對象從土官變成了土人,從通過懷柔土人去瓦解土司。
“陛下,“下山爲漢,官府授田”,原本受土司壓榨的土民無不紛紛逃出大山,沒有百姓作爲支持,土官也就掀不起大浪了,西南自此平穩,全賴陛下當年定策。”
“其實,當年令尊也是出力頗多的,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具體實施的時候,很多問題,都是令尊處置的。”
提到顧炎武,再看着顧衍生,朱明忠心裡難免有些愧疚,用故友的兒子作親兒子的磨刀石,這……哎,這或許就是君王成長的過程吧。
“全是陛下聖明,家父不過只是按陛下旨意辦事而已。”
拍着陛下的馬屁,顧衍生又繼續說道。
“陛下,其實,我們完全可以在平南,推行類似的辦法。”
“說來聽聽。”
“衆所周知,平南本是外番土司,土人大都未受教化,於土司中,土人全都是土官的奴婢,生殺大權皆由其掌握,其種地收益也盡歸頭人,土人只有裹腹的口糧。儘管朝廷屢屢下令,要求其善待土人,但往往不爲土官所理睬,朝廷也只能於城市周邊推行法令,在過去的多年間許多土人不堪暴虐紛紛逃往朝廷控制的城市,而當土官往城市拿人時,往往會與縣衙官員發生衝突,這也是最近幾年,平南局勢緊張的原因之一。”
平南並不太平,不太平的原因,就是土官與流官之間的衝突,甚至朱明忠相信,如果不是因爲在那裡維持着大量的駐軍,恐怕當地早就有反彈了。
“那以你之見,應該怎麼辦?”
作爲河口總督的黃百川,同樣豎起了耳朵,儘管在這裡沒有類似的問題,但不代表以後沒有,畢竟,他的心裡已經有了計劃,至少在離任之前,解決掉真臘,到時候,到時候難免會碰到類似的問題。
“關鍵在於,朝廷與土官之間,沒有就這個問題達成協議。”
“協議?”
眉頭微皺,不等朱明忠開口,一旁的朱和垊就打破沉默反問道。
“顧總督的意思是讓土官同意土民出山?如果本王沒有記錯的話,當年爲了讓土司同意的土人下山,朝廷可是沒少費心思,甚至這個同意,根本就是打出來的,那些土官,你不打他們,他們又怎麼會同意土人下山?”
“大王,即便是現在土官也沒有同意土人下山啊!”
目光轉向十八皇子,顧衍生繼續說道。
“他們只是同意,如果土人逃到山下,不派人追捕,並不是同意土人下山,換句話來說,土司就像是一個監獄,朝廷劃定好區域,在這個區域內的事務,朝廷不干涉,但是土人逃出了土司,土司同樣也無權追捕土人,一句話,只要逃出來,就可以獲得自由。”
“即便是這樣的條件,當年想讓土司們答應,朝廷也是沒少費心思啊!”
笑看着顧衍生,朱明忠反問道。
“你有什麼辦法,能讓平南的土官同意這個條件?在不大動干戈的前提下。”
面對陛下的詢問,顧衍生笑道。
“陛下,想讓他們同意這個條件,簡直是癡人說夢!”
一聲“癡人說夢”,引起了所有人的興趣,朱明忠也放下了酒杯,頗感興趣的看着顧衍生。
而黃百川則好奇的反問道。
“既然是“癡人說夢”,那顧總督準備怎麼辦這件事呢?”
黃百川好奇,朱和垊同樣也很好奇,或許,將來他並不需要面對類似的問題,但並不妨礙他進行一些學********……”
面對陛下投來的目光,顧衍生並沒有說話,而是看了一下桌上的水果,然後取過來兩個火龍果,拿起一個火龍果猛然用力往桌上一拍,將它幾乎拍個稀爛,然後又拿起另一個火龍果,握在手裡作力一砸,砸爛了大半,之後他把兩個火龍果放到桌子上,然後才繼續說道。
“其實,現在平南土司反彈,他們反彈更多的只是表達不滿,他們非常清楚,自己沒有任何能力反抗,在那裡有得是土兵,等待着平叛獲得軍功,等待着軍功後封賞勳田。可不滿的情緒卻在一天天的堆積着,早晚有一天會暴發,一但他們發現機會,勢必會暴發出來,但是現在,他們不敢,既然無力更無膽!”
將兩個爛的了火龍果擺到面前,顧衍生冷冰冰的說道。
“他們爲什麼不滿,無非就是因爲他們認爲朝廷包庇土人,土人只要逃出來,官府就會百般包庇,完全不顧及他們的利益,這一點,就像我們在西南一樣,只不過,我們在西南強迫土官接受了這些條件,要麼接受,要麼去死。沒有其它的選擇,就像……”
指着面前的兩個水果,顧衍生說道。
“就像這兩個爛水果一樣,對於他們來說,根本就沒有選擇,無非就是一個稀爛的,一個爛一半的,這是一個選擇題,面對朝廷的彈壓,他們往往會選擇……”
拿起那個還剩下一半的火龍果,顧衍生冷笑道。
“至少,這個還能吃上幾口,至於另外那個,沒有人會選擇。”
“兩害相較取其輕。”
略點下頭,朱明忠看着顧衍生,基本上已經猜出了他的辦法。
“你的意思是給土司一個選擇。”
“陛下,強硬的同時,作出適當的讓步,可以解決很多問題,現在土司因爲土人逃亡,對官府心生不滿,那麼臣到那裡,就去化解他們的不滿,零刀子割肉不覺痛,換一個法子來,他們覺得的官府包庇,那麼,我就包庇,而且要光明正大的,徵得他們同意的包庇!”
猛的睜大眼睛,黃百川盯着顧衍生,目中盡是疑惑。這不是激變嗎?相比於他的驚訝,朱明忠反倒很平靜,只是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不過,要求他們認同官府包庇的同時,臣還會作出讓步,准許他們派人到城內抓捕逃亡的土人,但是,如果那個土人已經逃出來一年。土司就不能再抓捕。也就是說,他們有一年的時間,去抓捕逃亡土人!超過時間,那個土人就可以獲得自由。”
微微一笑,朱明忠看着顧衍生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些土人需要怎麼逃脫追捕呢?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漢化,他們會主動的換上國服,也會主動的說國語,畢竟求生的慾望總能激發出人的潛能,而爲了逃避追捕,他們往往還會作出另一個選擇,就是託庇於某個國人家中……”
在顧衍生的話音剛落,黃百川就急聲說道。
“你這辦法其實說白了就是換個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