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是黑龍江最大的支流,從黑龍江省橫穿而過,松花江兩岸,同樣也是黑龍江省最繁茂的地區,這裡集中着全省絕大多數農莊。
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農莊在松花江畔星星點點的散佈着,這些農莊的規模各異,少則一兩千畝多,多則萬畝,而農莊大都是以退役的勳士爲中心,再配上幾戶莊戶,便形成了一個只有幾戶口人家的農莊。
李二根家的院子在村子的中央。牲口圈的兩扇小門朝着一條連接着松花江的小河,下去就是河岸,那條河與其說是河,倒不如說是魚塘——一網下去便能打着幾十斤甚至上百斤魚。
六年前,退役的李二根並沒有回到淮南的鹽場,而是留在這裡。他用退役金從市集上上買回了兩匹馬、三頭牛,還帶回了一個女人,一個穿着旗袍的嬌小女人,聽說是什麼一個奉恩將軍的女兒。她的眼睛裡總是帶着些憂鬱與哀怨。不過,對於李二根來說,他一個苦哈哈的鹽丁,能娶着一房媳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這婆娘還識字。
從瀋陽來到了松花江後,李二根很快就安排好了家業——在一個朝鮮力夫、兩個西南降兵的幫助下,給他蓋起了房子,雖說是土坯房,可卻也有了家,然後自己圍起了養牲口的院子,從那之後,他就算是在那裡安家落戶了。
在隨後的兩年中,王明鬆、趙老三他們倆個西南降兵和李鬆那個朝鮮力夫便跟在他的後面,一點點的開墾出了二百畝田,剩下的一百二十畝田,被李二根當成了牧場,他坐船從濱江城裡買回了十幾只綿羊。
再後來,王明鬆、趙老三他們兩個便在旁邊安了家,李鬆就成了李家的家奴,隨後的幾年裡,他們都把家人接了過來,這裡從此也就有了三戶人家,李鬆當然不算單獨的人家,他和他的媳女一樣,都是他李二根的家奴。
在過去的幾年間,李二根的日子過的越來越好,就連那個眼睛裡總是帶着些憂鬱與哀怨女人,也爲他生下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甚至就連李鬆的妹子,也爲他生了一兒一女。他李二根也算是兒女滿堂了,兩百畝田,每年能收一百多石大米和近三百石玉米,糧食要只是自家吃可以說是綽綽有餘,即便是養馬、養牛、養羊要吃掉全部的玉米,可每年都能賣上幾匹馬和幾頭牛,還有上百斤羊毛。這日子過的倒是頗爲富庶。
可李二根,這兩年卻總是睡不踏實,甚至有些心神不定,每到閒下的時候,他都會一個人坐到在村頭,那幾個爲家裡放牛、放牛的孩子們總能看見,他會背朝樹子,一個人坐在一根樹樁上,旁邊放着一支火銃,然後久久地向遠方眺望着,一直眺望到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才拎着打來野物回到家中。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李二根自己卻知道,他在想什麼,這幾年的安穩日子,確實是他不曾想過的,也甘願過這樣的日子,可是他瞧着兒子的時候,卻怎麼也睡不踏實。
去年秋天,金家莊的金少校死了。那天他和幾個附近莊子裡的弟兄,一同騎馬帶着獵狗去林子裡打獵,結果馬不知爲何受了驚嚇,從馬上摔了下來,然後人摔斷了脖子,當然就死了。
按照官府的規定,上報了金少校的死訊之後,金少校的那個正在軍隊服役的大兒子繼承的農莊,隨後他寫了一封信給管家——他的三個弟弟、兩個妹妹都被趕出了家,那是金少校的女真、朝鮮小妾爲他生的弟弟和妹妹。
按照“長子繼承法”的規定,長子主家後將妾室以及次子趕出家門,是合法的,當然,他們需要爲其尋得一個住處,並負擔到其成年。這當然不是問題,每個月幾石米糧,每年幾兩銀子,僅此而已。至於住的地方,不過只是幾間土坯房。
儘管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這麼絕情,但是,金國明做的事情,還是在附近幾百裡的莊子裡悄悄地傳開了,有人說他太狠毒,當然也有人說,他會這麼坐,是因爲在他小時候那個女真小妾和朝鮮小妾一起期負過他。
對於大多數來說,這並不是尋常的閒言碎語,而是與他們的利益直接相關,畢竟,對於他們而言,他們同樣也必須要去考慮自己身後的事情,考慮到兒子們的將來,畢竟,他們不僅僅只有一個長子。
去年臘月的時候,他們曾開了個會,然後來到總兵長官的家裡。
那天丁樹濤總兵,走到府前的臺階上來,向大家行禮。
“諸位弟兄,你們有什麼事光臨舍下啊?”
人羣默默地站在臺階前,誰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一個喝醉了的老兵,憑着幾分酒勁,首先大聲喊道。
“這田,是我們弟兄們憑着血汗掙下來的,我們想留給誰,就留給誰!官府憑什麼不讓分,又不是分給外人,分給自己的兒子,怎麼了?”
“就是,怎麼了!”
“憑什麼不能分!”
“這不是陛下賜給我們的嗎?”
“賜給我們的,就是我們的,憑什麼不能分!”
“我們想分給誰,就分給誰,要是分了田,不能再免田賦,那該繳的皇糧國稅,將來一文錢也不少朝廷的!”
面對羣情洶涌的衆,丁樹濤則站在臺上大聲勸說道。
“別吵,別吵,這沒有什麼可吵的!……這長子繼承家業,是國法,皇上都是如此,咱們做臣民的,自然也要應該如何,否則如何報效君上之恩!再說了,這田若是分了,將來兒子們的日子,就再也闊不起來了,頂多三代人一分家,非但過不好,甚至還可能餓肚子,到時候會餓死人的!”
“將來的重孫子會餓死,現在餓死的兒子,自己兒子都顧不上了,還問什麼孫子……”
人們在臺階前邊叫喊道,也許是因爲羣情激憤,甚至與總兵的家奴發生了衝突,最後一聲銃響,打破了的人們的喧囂。趕過來的巡捕直接抓住了幾個弟兄,雖說在總兵的求情下,他們沒有被奪勳,可是仍然因爲衝聚衆騷亂被罰了五十軍棍,罰銀百兩。
隨後官府的佈告張貼於各莊,明確的告訴所有人——長子繼承,爲大明國法,上至皇家,下到庶民百姓,必須遵從法度,但凡敢析產分家者,收析家之產歸還長子,次子流放……
從此之後,原本已經有了笑容的玉兒變得目光呆滯,她的懷裡抱着是尚未斷奶的三小子,很多時候,她會以淚洗面。
甚至她看着老大的時候,眼光裡也帶着一些的怨言。
再過一個月,老大就要和其它同齡的孩子們一樣,到聖廟的大同殿裡受了開筆禮了。然後,他就會得一個名字,李二根已經在奉祀起的幾個名字中,選中了一個——李志。再過了十二年,他就會長大成年,到時候,他就會進入軍中,那個時候,他李二根就可以解除軍役。
可是他的弟弟們呢?
想到這,李二根又一次長嘆口氣,儘管他知道,老大是不會把弟弟們趕出家的,可是當爹的總要爲兒子們的將來去操心,他們將來娶誰家女兒做媳婦,將來怎麼過活?
將來怎麼辦?
除非他能夠再次被徵召從軍,或者有土人作亂,然後憑藉軍功在黑龍江北得到幾十畝或者百畝的功田,然後他可以把那塊功田送給次子,否則,另外兩個兒子是絕不可能得到田產的。
天色暗了,又一次,提着兩隻野兔、三隻野雞,李二根垂着腦袋朝着家裡走去,當初的土坯房已經變成了紅磚大瓦房,可是這心情卻怎麼也輕鬆不下來。
到了老大開筆禮的日子,這一個重要的日子,家裡人都穿上一身新衣裳,由李鬆趕着馬車,坐着馬車到十幾裡外的市上的聖廟,通過聖廟的路只是一個車馬過多了壓出來的路,在半路上,李二根碰到了王棟,他們是在部隊裡的弟兄,他是被邀請着參加兒子的開筆禮,因爲他的媳婦就要生了,所以他只帶着兩個兒子,讓兒子坐在馬鞍前後。
“李老哥,聽說了嗎?”
騎在馬上的王棟,跟在馬車旁,瞧着李二根說道。
“王長官的小兒子,考上瀋陽書院了。”
“書院?”
李二根有些疑惑的看着王棟,
“對,咱們東北最好的書院,在中都,還有清河書院,京師有京師書院,聽王長官說,只要能考上書院,畢業了,即便是不能當官,也可以做個學者,將來有一技之後傍身。”
去書院!
王棟的話讓李二根的眼前一亮,他幾乎是立即下意識的想到了自己的幾個兒子,爲什麼非要讓他們種地,種地之外,不也有很多其它的選擇嗎?上書院,讀書,將來一樣可以有飯吃。
“你不知道,我聽說,在南洋,在那些諸侯國裡,只要是書院裡的學生,到了那裡,就不愁飯吃,我尋思着,將來,要是婆娘肚子裡的是個帶把的,要不是讀書的料,就讓他到南洋當兵,到了那,不一樣能當老爺主子嘛……”
可不就是這個道理,這天底下這麼大,又有什麼好愁的!
突然這一瞬間,李二根似乎想明白了,瞧着那幾個年幼的兒子,心裡頓時輕鬆了起來,再也沒有了先前的煩惱……
畢竟天下有那麼大,總有落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