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雖說這些年冬天長,待到了二月底的時候,這江南各地也是柳樹返青,春暖花開了,這詩倒也算是應景。
冬去春來,於此春光明媚的時候,這江南的士人,自然會藉着便利的水運往返江南各地,友人相聚,終日舞文弄墨,飲酒作樂,這日子倒也是好不自在。
每到春時,這南京城總會雲集着來自各地的士人,他們於秦淮河上的畫舫遊走,於歌伎的歌舞間吟風弄月,縱是白日時,亦也是三兩好友相約,於南京城內外的那些景緻迷人的人園子間遊玩。
許是因爲當年清虜爲守城一把火燒掉了南京的外城,短短數年間外城雖說沒有恢復舊時的繁榮,可從興乾元年起,這外城便修起了幾座公園,至於那秦淮河畔更是變成了一片景緻迷人所在。每到春暖花開時,總會吸引不知多少遊人。
楊柳依依的秦淮河畔,步道石欄曲曲折折沿着岸邊綿延,而岸邊一排溜兒合抱粗的楊柳下襬着石桌石椅。來自各地的士人往往會於此閒聚,此時也不例外十幾個青年士人正在其間說笑。
清風掠過,柳絲婆娑,這邊的士子們只覺得這清風爽目清心時,那邊河上的畫舫中卻有女子輕聲吟着唱道: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朱耷徐徐踱着步到柳樹下,隔水聽着河中的歌伎所唱的《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這似詠、似歡、似鬱、似暢的歌聲,彷彿透穿了人心,只讓人渾身髮鬚皆暢。一時間縱是多年間心平如靜的他也聽呆了。
“哦,道郎,可也是入迷了了。”
吳明業入迷地聽着直到一曲終了,嫋嫋餘音已盡,纔回過神來,轉臉笑道。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道朗在南昌,聽不到這高麗伎所唱的小曲吧。”
便見吳明業往河上的畫舫看去,然後頗爲感嘆的說道。
“入興乾朝廷禁止百姓自賣,自賣者、賣人者皆流,再加上娼門賤戶已除,所以,現如今,這秦淮河上的歌伎青倌大多是高麗婢……”
朝着船上看了一眼,隨後從石几上拿起酒壺喝了一口,對面坐的是王樹仁跟着笑說道。
“高麗婢雖是俏麗可人,可是以小弟看來,若是說豔麗恐怕還是泰西婢當數豔麗無雙!”
雖說南昌位於內陸,朱耷倒也知道王樹仁口中所指的“泰西”,就是歐洲,最近這幾年,大明開始用自己的稱謂去命名世界,而不是完全用歐洲人的說法,泰西就是漢時對歐洲的稱呼。當然也有人試圖用什麼所謂的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北俱蘆洲、南儋部州去爲各個大陸命名。
而這種“命名潮”也是現在大明通海的結果,正因爲通海,才使得大明瞭解到了世界,知道神洲不過只是世界的一部分,知道了大明在世界上的位置。當然,作爲通海的附產品——高麗婢以及泰西婢,尤其是後者,通過各種渠道涌入大明,這既是開海通商的必然,當然也是因爲朝廷的法度,以刑罰禁止百姓自賣。這直接導致大明出現了奴婢不足的局面,奴婢不足尚可以僱傭僕人,可娼妓不足怎麼辦?早先還有教坊司,可後來教坊司裡的官妓也被髮配於海外移民,令其歸良了。
既然有需求,就會有人鑽營。大明律禁止的是大明百姓自賣爲奴,可卻沒有禁止從海外買奴婢,五年前,第一船高麗婢在南京賣到高價之後,從高麗婢開始,再到泰西婢以及天方等地的色目婢,紛紛被各國商人帶到大明,現在泰西婢、色目婢甚至成了英、荷、西、葡等國的支柱產業。
雖說那些色目婢不通漢語官話,可只需要在青樓裡稍經幾年調教,便能說出一口流利的官話,那異域風情尤其是婀娜的身形,總是會引起男人的興致。即便是於南昌,這兩年色目婢也越發受到追捧。
見朱耷笑而不語,王樹仁又繼續說道。
“其實,我等今日能左擁高麗婢、懷坐色目女,全是託今上的福,若是沒有今上通商世界,我等又豈能享盡此等人間豔,你看這青樓之中,那色目婢於其中習歌練舞,我等俗人正好飽以私慾,全是湊趣罷了。”
“哈哈,你這俗人,終日留連青樓,教色目婢練習歌舞,還說是什麼湊趣?”
吳明業哈哈笑道。
“如何不是湊趣,我等不過只是託今上之福,以小弟看來,我等可真得感以皇恩浩蕩不可。”
周圍的人頓時一陣鬨笑。有的說。
“哈哈,可不正是如此。”
有的則跟着說道。
就在衆人說笑的時候,朱耷的眉頭緊皺道。
“諸位仁兄不覺得如此言語,實爲不敬嗎?”
朱耷的語氣中帶着不滿,一位留着老鼠髭鬚的士人也跟着站起來,笑道。
“王賢弟今天說破了這個,也就是圖個高興,我們就爲取個樂……”
說着他又看了一眼朱耷,然後說道。
“再說,這也是肯定今上之功業,若是沒有今上開海通商,只恐怕於我大明,是真的見不着那色目婢的婀娜多姿,你想那腰身……”
老鼠須又學起色目婢的模樣:他先是忸怩作態地搖了一下腰身,那是天方色目婢最擅長的“肚皮舞”,現在於青樓之中最爲盛行。
“吳兄,小弟這肚皮舞學得可像?”
正在喝茶的吳偉業,被他逗得“噗”的一聲把口中的茶全都噴了出來,連連笑說道。
“像,像、就是這模樣……”
在衆人哈哈大笑明,吳偉業又瞟了一眼朱耷,他注意到朱耷的臉色已經帶着一絲怒容,想到朱耷的另一重身份,立即說道。
“好了,好了,別開這等玩笑了,畢竟,涉及君上,如此實爲大不敬。”
“大不敬?那也得是看誰?今上嘛?”
王樹仁搖頭說道。
“有道是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今上視我等士人如草芥,我等未視其爲寇仇,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王樹仁之所以會這般說,完全是因爲個人原因,他父親是大清王永吉是明天啓間進士,官至薊遼總督。順治二年,以順天巡撫宋權薦,授大理寺卿。此後於滿清官場可謂是一帆風順,十六年卒於京師。順治以王永吉勤勞素著,命予優恤,贈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書,照一品例給予祭葬、立碑,蔭一子,而蔭的正是王樹仁。
再然後……就沒有了然後,王家被定爲漢奸,雖說免於流放,可父墳被平,列名漢奸碑,對於王樹仁造成的打擊,即使是直到現在,也難以消彌其心頭之恨。此時他說的“草芥”,指的是興乾朝以來士人不受重用。
“可不正是如此,今上雖有大功於我中國,可卻爲奸臣所惑,廢千年之科舉,盡棄我士人,百般藉口奪我士人之功名,如此,實非仁君所爲!”
吳偉業的話顯得極爲謹慎,他的父親是吳梅村,當年曾受國姓派往江北巡察鹽稅,可誰曾想後來卻因事被送回南京,途中不明不白死於船上,難免的對於陛下,也是頗有怨言。
“我等士人優撫倒是其次,如今天下百姓倍受官府盤剝,卻無人直言,纔是我等理應關心之事!”
那鼠須士人的話音一落,王樹仁立即付聲說道,
“可不正是如此,自古以來,天下仁君,無不是鼓勵百姓墾荒,如此,百姓可得其食,官府可得賦利,而今朝卻反其道而行之,天下河田山林皆爲官有,私墾者流,百姓縱是無地,亦不能私自墾荒,否則就是流途數千裡,如果苦民,又豈是仁君所爲。”
他這邊話聲一落,那邊立即有人跟着附和道。
“不過只是官府爲得地利罷了,這百姓若是無地,只能租種官田,每歲取地租三成,如此,又豈是區區田賦所能相比,你沒看年初戶部言稱,去年田賦不過區一千六百餘萬兩,而官田地租卻高達三千四百餘萬兩,足足兩倍于田賦。”
“以地租代以田賦,也算是我興乾朝的創舉了!”
似誇又似嘲的話語落下時,周圍的人們,紛紛點頭稱是,在稱是之餘又有人跟着附和道。
“可不正是我興乾朝的創舉,而且,你們沒看嗎?所謂長子繼承,其實,無非就是爲天下官田尋找佃農而已。”
“哦?盛德兄何出止言?”
被衆人一問,那鼠須士子頗爲得意的說道。
“你們想啊,百姓家的田都歸了長子,那次子想要活命,就只能去種官田,如此一來,官府就會代代皆有佃農爲其種田,三千萬兩多嗎?若是天下人皆爲官府的佃農,朝廷歲入一年又豈止億萬?”
他的這番話,只讓原本看似抱怨的衆人無不是一驚,他們可從沒有朝這麼方面去想,聽他這麼一說確實有幾分道理。
王樹仁眸子中波光一閃,笑了笑,然後問道。
“只可惜,天下士人只言今上之功業,何曾心懷天下百姓?又有誰願意爲天下百姓鳴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