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賢寧被朱棣放在京營天牢。
紀綱不敢怠慢,打算去見這位同窗。
剛出乾清宮,腦海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有沒有可能,僅僅是可能,那封告訴自己黃觀在貴池縣向家渡的密信,來自陛下?
目的簡單:打壓兩個兒子的同時,有最好的藉口對建文餘孽進行又一輪清洗。
一念及此,紀綱渾身冷汗。
回首看了一眼燈火輝煌的乾清宮,紀綱生出錯覺,似乎看見一頭血紅着雙眼的猙獰巨龍,盤臥於乾清宮上,俯視天下。
紀綱走後沒多久,有人在太監領路下匆匆來到乾清宮。
解縉。
朱棣和他說了幾句,最後讓這位大才子去辦一件事,總裁《明太祖實錄》和《古今列女傳》。
朱棣靖難得天下。
他明白一個道理,不能在史書中留下惡名,而《明太祖實錄》初次修書是建文登基之後,前後三年,恰好是朱棣靖難之時。
在這一時期修成的《明太祖實錄》自然對燕王及諸藩王的“謀反”多有指責。
朱棣不想背罵名。
至少在官方的書策中,自己靖難應是承天命而爲,所以《明太祖實錄》必須重修。
換句話說,朱棣當了婊子後,現在也要立牌坊,當初進應天城後,朱棣第一時間是去往奉天殿,去感受坐在龍椅上登基爲帝的成就感。
被楊榮攔住。
楊榮這個人確實聰慧,他很明白朱棣想要什麼,面對暴怒的朱棣,楊榮說了一句話:殿下是應該先去即位,還是先去祭陵呢?
朱棣二話不說,立即去了朱元璋的孝陵。
大家都知道,朱棣也很清楚,他的靖難是有問題的,披着合法的外衣,乾的卻不是那回事。直接攻進去做皇帝非常不妥,這不是向世人宣告我是爲了自己才謀反的嗎,這和他之前打着“清君側”的口號相違背。
給朱元璋上墳燒點香蠟紙錢,向天下宣告我是遵循祖製爲國除害。
這就是立牌坊。
重修《明太祖實錄》之外,還要修《古今列女傳》,其實就是在和朱元璋叫板了。
朱元璋修了一堆的勸誡皇子、大臣的XX錄。
朱棣一想不行啊,可我也不想去勸誡皇子大臣,那就修一本勸誡老婆們的《古今列女傳》吧,正好先讓解縉熟悉下修書的工作。
因爲接下來要修一本超越《類要》的全書。
用事實告訴老爹朱元璋,你這個兒子比那個孫子朱允炆更能幹,你不是要編修《類書》嗎,朱允炆沒做到,我做到了!
不僅要比朱允炆好,還要比朱元璋好。
朱棣自知在武功上無法超越打下江山的老爹,只好在文治上下功夫。
可文治中最容易出成果守文改制朱允炆用了,且經被朱棣否定,他舉起恪遵祖制的大旗來批判建文帝,卻不曾想也束縛住了自己的手腳。
就只剩下修書這條路可走。
要讓馬兒跑,得給馬兒吃草。
讓解縉去重修《明太祖實錄》和《古今列女傳》,好歹要給他點甜頭,於是大袖一揮,朱棣將解縉升爲翰林侍讀學士。
解縉大喜過望,終有守得雲開見日出的喜悅。
這位大才子經歷的起落比較諷刺。
洪武年間,朱元璋喜歡修書,解縉從中看到一條青雲直上的康莊大道:倘若自己領銜編纂一部卷帙浩繁,同時又切合治國需要的大型類書,豈不是一個迎合聖心,從而躋身皇帝核心幕僚圈的絕妙契機?
可惜解縉恃才傲物疏狂不羈,在政治鬥爭慘敗,最終被朱元璋令其回鄉隨父讀書,並許他十年之後再有大用。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命侍讀唐愚士等編輯經史百家之言爲《類要》,可惜不久之後駕崩,修書之事不了了之。
朱元璋駕崩,解縉擔心十年之後再有大用的聖旨落空,顧不得母喪未葬,辭別九十歲的老父,急急忙忙趕到應天城奔喪。
卻被人彈劾他違背聖旨,不顧母喪父老,以不忠不孝的罪名被貶到河州爲吏。
解縉憤懣無比。
貶所淒涼無以忍受,於是寫信向翰林學士董倫求救,建文帝下旨召解縉回朝,授翰林待詔——從九品不入流的閒職。
解縉是什麼人?
是五歲名滿鄉里的神童,是春風得意的洪武進士,是先帝身前“恩猶父子”的紅人。
且不說官位與待遇的落差,單單是曾經正眼都不願意瞧上一眼的人,如今卻成了他的上司,這一點就足以令恃才傲物的解縉惱怒非常。
正因如此,解縉對建文帝和董倫並無半點感激。
朱棣攻入應天后,解縉“馳謁馬首”。
後來朱棣勒令董倫致仕,解縉一言不發冷眼旁觀。
方孝孺拒絕爲朱棣起草即位詔書被誅,樓璉受命草詔,歸而自盡,之後,解縉便獻上了他所起草的詔書。
解縉有才,可惜被功名利祿矇蔽了雙眼。
未必有德。
……
……
紀綱在去京營天牢的路上,給錦衣衛下了兩道命令。
善待詔獄之中的黃觀。
全城追查別有二心的建文餘黨,應天城立即陷入風聲鶴唳之中,建文朝當官的臣子們人心惶惶,深恐一不小心全族腦袋搬家。
黃昏不急。
一通騷操作猛如虎,他和黃觀都不會有性命之虞。
吳溥父子更不會。
現在的工作重心在裝修上:書房、臥室之外,還得有一間實驗室,好在吳溥家的院子夠大,足夠黃昏折騰。
吳溥也沒意見。
家裡的真金白銀擺着一堆黃金吶,相信黃昏就對了。
晚膳時,吳溥說了件事。
說高賢寧不願意出仕,紀綱沒勸動,大概也得死了。
黃昏笑說不會死。
紀綱這個佞臣,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救下了高賢寧——須知這位骨鯁讀書人在和紀綱交談時,也把朱棣罵了個狗血淋頭。
紀綱若如實上報,高賢寧被滅個三族一點也不意外。
不料紀綱隱而不報,還說了些好話。
朱棣便將高賢寧放回了老家,這位讀書人最後活了九十七歲。
黃昏想猥瑣發育。
然而現實卻很殘酷,有人看上他家裡那堆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