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既是“五七”,也是出殯日,這出殯前一日便是止吊之日,並不接待弔客,闔家“伴宿”,既送逝者最後一程,又爲明日大殯做最後準備。
可這不接待弔客,指的是外客,並不包括族人至親。除了四房孝屬外,沈家各房頭都打發子侄過來“伴宿”。
女眷行動受限,過來“伴宿”的少,只在日暮時分,纔有幾人上門,除了郭氏之外,還有謝氏與沈平娘。論起來,這三人與孫氏都不是有服親,可都是縞素加身,服的“義服”。
郭氏是母子兩個來的,謝氏是夫妻兩個,只有沈平娘是獨自一人。郭氏愛惜她的品格,不免勸道:“孝心到了就是,等會兒你就家去,不必非在這裡守着,雖說是族親,可你到底是年輕婦人,輕易不好外宿。”
平娘紅着眼圈道:“若沒有伯孃援手,也沒有侄女今日,只守這一晚,不過是安侄女自己的心。嬸孃莫擔心侄女,我家相公今晚也過來,只是他面嫩,方纔送侄女過來時見外頭車多人多,不好意思過來,說是等天黑了些進來。”
松江府陋習,娶媳重嫁妝。若是生了女兒,不準備一副好嫁妝,壓根就說不到好人家。爲了這緣故,多少女嬰被溺斃。
平娘所在的沈族三房,子弟並不以讀書見長,而是行經濟事,本最是富裕不過。即便平娘之父是庶房,也不是會缺長女嫁妝的人家。不過是有了後孃又有後爹,平孃的生母故去後,填房的湯二娘子年輕貌美,又生養了兒子,不僅貪下平娘生母留下的嫁妝,連平娘那一份也省的,竟也不怕丟了麪皮,將平娘留到十八、九,最後用一個庶子搭着平娘這個元嫡長女,同一寒門秀才家換親。
因庶子媳婦家貧,沒有嫁資,湯二娘子便也沒有給平娘辦嫁妝。還是孫氏看不過去,又同平娘生母有些情分,幫襯着置辦了半副嫁妝,纔沒有讓平娘光着身子出門。
類似於這樣濟貧解危之事,孫氏嫁進沈家後不知做過多少,可能念着孫氏恩情的,也不過眼前這寥寥數人。
世態炎涼,不外如是。
“伴宿”又稱“坐夜”,可又不單單只是孝屬通曉守靈。它有固定的形式與內容,通常有經有庫,經是指“水陸道場”,庫是指送庫儀式。
這“水陸道場”與平素不同,是“水陸大法會”規格,僧人定員三位法師,百四十七僧衆,可見其恢弘。沈平娘之夫方纔提及的門外車多人多,就是因大法會的緣故。只是圍觀的並不是弔客,而是街坊鄰里來瞧熱鬧的老少。
道場圓滿時,便是送聖——送庫儀式。
此時,靈堂前的院子裡已經堆滿半院子各種紙活,包括亭臺樓閣等大型建築物,紅白黑黃四匹駿馬,上面各騎紅袍“曹官”一名,“曹官”身上揹着文書褡褳,裡面是喪家放入的黃錢、錫元寶等物。
沈瑞早已經得了沈理、沈瑾等人的提醒,曉得自己身爲孝子,要主持這個送庫儀式。因此,待水陸道場圓滿時,他同沈瑾、沈全兩個隨着管家指引,跪在固定位置。沈瑞居前,左後方是沈瑾,右後方是沈全。不想等到沈全剛跪好,沈理便也從人羣中出來,在沈全右手邊跪了。
沈瑞跪在前排,看不到腦後事,沈全與沈瑾卻是嚇了一跳。沈瑾猶自鎮定,沈全驚得幾乎要跳起來。
沈全原想問一句“六族兄這是何故”,隨即想到孫氏是沈理恩親,如此這般也不算過頭。只是他哪裡好跪在沈理上首,小聲道:“要不弟與六族兄換下?”
沈理搖頭道:“不用,現下正好。”
沈瑞聽到身後動靜,回頭看了一眼,並沒有多言。這個位置可不是隨便跪的,若是沈全代福娘佔着未嫁女的位置,那下邊的就是親侄輩,沈理說眼下正好,正是這個緣故。
旁觀的族人見狀,不免竊竊私語,沈瑞與沈瑾還罷,都是孝子,這沈理與沈全能走到這一步,那明日是不是也要拄“哭喪棒”?
沈理是狀元老爺,族人心存畏懼,不敢非議,年少的沈全就免不了。這個小聲道:“全官兒陪到現下,鴻大嬸子是個實在人。”那個低語:“守靈都守了,服喪怕也錯不了。別說是契女,就是親閨女也就如此。好人有好報。”
“不會是奔着源大嬸子嫁妝去的吧?”又有人說酸話。
“莫胡唚!五房老太爺的品格誰不曉得,哪裡佔過旁人一絲一毫的便宜。”有老成的罵道。
前面說話的人還嘟囔着,似有不服。那老成的道:“此舉不過是護着瑞哥兒罷了,有福小娘子爲鴻大嬸子守孝這一遭,兩家的契親就斷不了。瑞哥兒要是有什麼委屈,五房上下出來說話,有着福小娘子在前也名正言順些,畢竟他是福小娘子的契兄。”
嘴上雖議論沈全的族人多,可大家的眼睛多是落在沈理身上。不少人心中又腹誹五房老太爺是老狐狸,安排孫子跟着守靈發喪,看着是厚道量身爲沈瑞故,可也藉着沈瑞與狀元老爺搭上。
沈瑞跪在三位大法師面前,聽不到後頭私語,注意力都放在大法師誦的疏文上。關於古時大喪過程,他並不陌生,可多是紙上談兵,如今親歷一番,才發現其中的繁雜。
大法師口中念着逝者生年歲次干支,後邊是應還債若干,誦經若干,最後是債已還清,經已讀畢,罪業全消。而後大法師將疏文放入“曹官”背的褡褳裡,這一番儀式下來就用了一個半時辰。
沈瑞早已跪的膝蓋發麻,從大法師手中接過火把,起身將堆積在一起的紙活點燃。這些都是木架紙糊,遇到既燃,“呼啦啦”火勢極強,“噼噼啪啪”的聲音不絕,火舌四溢。衆人都退後幾步,眼見着亭臺樓閣駿馬人物在火焰中化爲灰燼,這“送庫儀式”纔算結束。
接下來,辭靈。
依舊是沈瑞爲首,在靈前跪拜奠酒,沈瑾隨後,親戚等着按照關係遠近,依次拜祭。
張老安人還是沒有露面,可這個時候也沒人顧得上她。等大家都拜祭完,就是裝罐兒,沈瑞雙手捧罐兒,跪在靈前供桌右側,所有孝屬與孝親用新筷子往罐兒裡裝祭菜,這次的順序與方纔拜祭的順序逆反,是由疏及近的順序。
沈瑾是倒數第二位,沈瑞是倒數第一位,夾最後三筷子,最後用蘋果封口,上面又放上一枚燒餅。這個燒餅是專門治喪用的,四周有云頭、萬字圖案,沈瑞聽着吩咐,按照花紋,將燒餅咬去一圈。咬掉的部分,他還不能吃下去,只能吐出來,這叫“留子孫糧”。
咬好的燒餅放在罐兒口,上面覆紅綢,用劃紅線纏繞,做掖扣。
裝好罐兒後,供桌就被撤下去,靈堂上所有的經幡、祭幛等都被摘下,又由沈瑞“掃材起棺”,從棺材上掃下的浮土,與方纔沈瑞方纔啃下的“子孫糧”方纔一起,這叫“留子孫材”。
這些做完,棺材上的木釘就要徹底封死,大家立時哭成一片。沈瑞壓根不必作僞,只想一番與上輩子的家人生離死別,再無相見之期,眼淚就簌簌落下。
沈舉人站在一旁,眼圈也有些發紅。
要是外人見了眼前此景,定覺得怪異,因爲這舉哀的孝屬親眷中,越是靠前的動靜越小,越是後頭的嚎哭的聲音越大。
沈全開始還嚎了兩嗓子,後來見沈瑞悄無聲息地淚如泉涌,沈瑾與沈理兩個也是默默流淚,他這兩嗓子倒顯得假模假樣,便也就此收聲。不過也虧後頭的人嚎哭的熱鬧,那要然這辭靈場面也太寂寥些。
全部奠禮禮成,靈堂上已經空蕩蕩,只剩下中間的靈柩。左右放了不少條凳小几,男左女右,大家坐等天亮。
遠遠地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已經是三更天,衆人都有了乏意。
沈舉人似是過於哀傷,吩咐管家給衆人上了熱茶與素點,自己起身離開。沈理看着沈舉人的背影出了靈堂,起身跟了出去。
夜已深,可因今晚“伴宿”,各處都掛了白燈籠,並不需提燈照路。
兩人一前一後,相聚十來步遠,沈舉人神情恍惚,並未發現身後有人,沈理也沒有追上前的意思,只綴在後邊。
沈瑞此時正好才從廁所出來,瞧見這二人一前一後,腳步遲疑了一下,就跟了上去。單單是沈舉人的話,沈瑞也不會多事,可後邊跟着的沈理。出於直覺,沈瑞覺得沈理私下找沈舉人肯定說的是自己的事。
明日就是出殯日,不管沈理打算如何安排自己,也當有了決斷。單獨讓自己結廬守孝的可能性不大,畢竟自己只是九歲孩童,可將自己帶在他身邊,也有些不合道理。住在沈理之母墓前,那是給沈理之母守孝,還是給孫氏守孝?
沈家祠堂在縣城裡,距離沈家墓地有些距離。沈家的家廟好像在城外,可是所謂家廟,多是犯了錯或是無子守寡女眷。
沈舉人並沒有往後院走,而是去了東跨院,這裡是沈家書齋,自孫氏病重到辦後事這段日子,他就在這裡起居。正房是棟二層小樓,上下各有三間,是四房藏書所在,左右各有三間廂房,是沈舉人讀書之所。
沈舉人進了書齋後,沈理並沒有隨之進去,而是在院門口暫停,後邊的沈瑞少不得也在不遠處停下腳步。
沒想到的是,沈理竟轉過身來,衝着沈瑞招了招手,原來他已經發現身後有人。
沈瑞避閃不及,被沈理看了個正着,只好硬着頭皮上前。沈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側耳聽着院子裡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