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十六章 鳳凰于飛(十五)

北城發祥坊是富貴人家聚居地,主幹道德勝門大街因貫穿坊間,又臨近大隆善護國寺而熱鬧非常。

此間有一福祿樓酒家,名字吉利討喜,又治得一手好燒鵝,且恰座落在護國寺街與德勝門街交匯處,起樓三層,視野敞亮,故而頗得食客雅士青睞,臨街的幾個雅間是常年客人不斷。

這日同往日一樣,開張沒多久,雅間便都訂出去了,二樓三樓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夥計、茶博士們已是忙碌起來。

正這時,樓下停了一輛馬車,可車上的客人卻不下來,簇擁馬車的一羣隨扈中一個先一步進了店,向迎過來的夥計要“五福臨門”雅間。

這福祿樓雅間也盡起得“吉星高照招財進寶”等吉利名字,這五福臨門正是其中視角最好的一間。

夥計忙歉然行禮賠罪,道是這間最是搶手,早兩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從神情倨傲,聞言便根本不再理會小夥計,徑自往櫃檯上去,尋了掌櫃,也不多說,丟出一塊腰牌在櫃上,只道:“要五福臨門雅間。”

能在這種地方開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櫃的一見腰牌,再看來人那白淨的麪皮、光潔的下巴,登時堆出滿臉笑來,點頭哈腰表示雅間沒問題,並親自來招待貴客。

那人輕蔑“哼”了一聲,一句客氣話沒有,轉身回到馬車邊,躬身向車裡說了句什麼。

只見車上跳下個一對兒俏生生的小丫鬟來,一個麻利的拿了踏凳擺好,一個彎腰挑簾,從裡面扶出一位貴婦人。

那婦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衣衫素淡嫺雅,身形略顯單薄。

掌櫃的眼睛卻尖,一眼認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內造的東西,便越發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進了雅間。

待貴客點了酒菜,掌櫃的才輕手輕腳退出來,直走下兩層樓,纔敢出聲吩咐夥計:“快去後廚說一聲,五福臨門的菜加緊做,好好做,儘快送來!”

那夥計撒腿跑去後廚交代了,迎客的夥計苦着臉過來,低聲問道:“掌櫃的,譚小侯爺是頭好幾日就訂了房的,若是一會兒過來,小的可怎麼說啊……”

掌櫃的也是頭大,擺擺手,有氣無力道:“就說,這是東廠的老爺們來了,點名要那屋……”

迎客夥計登時縮了縮脖子,不敢言語了。

掌櫃的想了想今日訂了各個雅間的客人,權衡片刻方道:“三陽開泰那間是李員外訂的,多給銀子,退了他的。譚小侯爺若來,就往三陽開泰領。”

迎客夥計應聲去了,掌櫃的則快步去了茶水間,不錯眼的盯着茶博士沏茶,親自端了送進五福臨門雅間。

就見那婦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對着門,在窗邊坐了,往下望着街景。

掌櫃的也不敢擡頭去看,畢恭畢敬送上茶水點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兩個小丫鬟過來斟了一盞放在那婦人面前,餘下的遞給了諸扈從。

那羣扈從在另一張桌上坐了,自顧自的翹着二郎腿吃茶,卻都不發一言。那婦人更是根本不動茶點,只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面街上的喧囂,店內散座食客們的交談,嘈雜的環境越發襯得這室內安靜得詭異。

掌櫃的吩咐了,廚下效率便極高,很快,熱菜涼菜乾鮮果品流水似的上來了,擺滿了兩桌子。

扈從們開始推杯換盞,卻只吃喝,並不交談。

而那婦人自己斟了一盞酒,擎着慢慢的啜飲,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雙美目則始終看着街景。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邊都吃得半飽了,街上終於遠遠傳來了嗩吶鑼鼓的喜樂聲。

幾個扈從撂下杯盞,雖未出聲,卻互相打起眼色來,也不時去看那婦人。

而聽着喜樂,外面散座的客人們則有些騷動,時人愛看熱鬧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湊去,有瞧見的便忍不住驚歎道:“呦,哪個大戶人家的婚事?這樣的氣派!”

適時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銳的聲音高喊着:“張皇親家撒錢了,快去撿啊!”

如此一來,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紛紛往窗邊去看熱鬧。

這裡前面不遠便是張皇親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便是因爲壽寧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這條街上。

張皇親家撒錢,那自然是張家有喜事了。

其實,頭幾日起街面上就傳開了,說是太后親爲大媒,狀元公要迎娶張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當聽說這消息是張家自己放出來的時前陣子張家姑娘的名聲可真是頂風臭出八十里,狀元公莫非瞎了傻了不成,會娶這樣個女人!

當然應是張家自己放假消息出來攪渾水,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可現下這都開始走納徵之禮了,那便是板上釘釘無疑。

“這還真是啊!”窗戶邊一個青壯食客幾乎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去,大聲道,“真是狀元公!去年跨馬遊街時候我見過他!”

衆人又開始新一輪往窗口擁擠,爭相去看熱鬧。

就有人酸道:“我原就說不能是假的,那可是張皇親家,想要什麼樣的女婿要不來?”

“這狀元公也太軟骨頭了,豈不是戴了……”另一人“綠帽”二字還沒說出口,就被旁邊同伴堵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見周遭沒人注意他,都只看窗外,這才鬆了口氣,在同伴殺人的目光下訕訕的閉上了嘴。

在這廠衛遍地走的京城裡,說說壽寧侯府也就罷了,還敢捎上宮裡,真是活膩歪了。

他這邊偃旗息鼓了,那邊窗口的人羣還在議論紛紛。

“快數數,這多少擡聘禮了?狀元公這家底厚啊。”

“哎呀,就算是個窮光蛋,皇親家也能變出一百擡聘禮來!左不過是擡出去又擡回來嘛!”

“什麼啊,這狀元公你不知道啊,那是松江有名的富戶啊,這沈家出了兩個狀元,哪裡是沒家底的?”

上一場春闈不過是去年春天的事,不少人對此還頗有印象,或多或少都能說上兩句,因此接話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的熱鬧非凡。

“這狀元家是大戶不假,可這狀元公卻是個庶子,不過也是個有能耐的,小時候嫡母沒時把他記在名下了,還分走了嫡母一半兒的嫁妝。”有自詡知道內幕的人得意洋洋的高聲談論。

衆人目光立時聚攏過去。

見成了焦點,他越發得意起來,故作神秘道:“這也沒什麼,可這家的唯一的嫡子竟能被出繼,讓他個庶子承了家業!”

衆人一時譁然,這“庶子鳩佔鵲巢攆了嫡子出門霸佔家業”的狗血故事正對坊間百姓閒人的胃口,大家精神頭兒也來了,竟都不去看外面熱鬧了,又紛紛追問起這八卦內幕。

說起了沈家,自然而然就說起了不久之前剛剛結束的那場沈賀兩家的官司。

那場官司本是密審,原本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架不住後來賀老太太不遺餘力的賣慘宣傳洗白自家,最終又是在都察院門口當衆吞金而亡的慘烈結局,加之賀家也被判得極重,倒是在京中流傳頗廣。

此時說來,不少人仍是爲賀老太太唏噓不已。

這會兒,掌櫃的也帶着夥計們趕過來了。

他樓梯爬得氣喘吁吁,額上青筋亂跳,一邊兒指揮着夥計們去勸衆人,一邊兒作揖擺手,口中央求着:“各位,各位,咱們,慎言,慎言好不好!”

有熟客立時打趣道:“行了,掌櫃的,咱們有分寸,這地界兒豈能說張皇親家的不是?!咱們不過說說旁人家,旁人家不礙的。”

“就是,難得大家夥兒興致好,來,夥計,再添壺酒來,加只肥雞!”

衆人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又嚷着加酒加菜,談興極濃的樣子。

掌櫃的急得一腦門子汗,真想高喊一句,你們這羣蠢貨,旁邊雅間裡就是東廠的大爺!

可這話哪裡喊得,他甚至不敢去敲五福臨門去告個罪,而這羣食客裡有不少老主顧不說,又正經有幾個是官家人,他也不敢去攆了人走。

他帕子都忘了掏,徑直拿袖子擦着汗,緊張得心砰砰亂跳,生怕下一刻那羣如狼似虎的東廠番子就破門而出,抓人,順帶砸店。

但五福臨門那雅間裡,始終安安靜靜沒有絲毫動靜。

掌櫃的緊張的嚥下唾沫,聽着那邊熟客打趣說“盤你的賬去吧,這兒沒事兒”,他終是跺跺腳,唉了一聲,下了樓去,卻抓來心腹夥計便低聲吩咐道:“快去東家那邊告訴一聲,萬一一會兒出事兒……”

夥計撒丫子跑到後院,騎了驢便去了。

樓上的食客們講古,已從賀家的故事往上追溯,說到了松江那一場倭禍之亂。

倭亂因在松江,距離京城甚遠,許多事情都是道聽途說,知道得倒是不多。

便一個自稱南邊兒有親戚的人拿出說書先生的架勢來,唾沫星子橫飛,道:“……那姓閆的師爺是揚州大鹽商閆家子弟,那閆家號稱閆百萬,家裡銀子何止百萬千萬!這家生得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女,許給了當時已是解元的這小沈狀元。

“結果你猜怎麼着,這解元郎金榜題名成了狀元公,沈家可就不認賬嘍!要退婚!這氣得那閆家姑娘當時就上了吊了!這姓閆的師爺後來受審,就是說要給妹子報仇,這才設下毒計,引來倭寇,要滅了沈家……”

下面衆人真如聽書一般,立時炸開了鍋,紛紛聲討起來。

“沈家悔婚不地道,可閆家也真不是東西啊!你去殺了負心郎便得了,幹嘛去引倭寇!”

“就是,沈家不義,松江府的百姓何辜!”

“聽說松江死了好些人呢……活該閆家滿門抄斬!就應該活剮了他家!”

“沈家就這樣還能當狀元郎呢?皇上怎的不擼了他的官?”

“哎,人家狀元郎不就是爲了攀高枝纔不跟閆家結親麼,現在可不就是攀了高枝兒了,瞧瞧……”

“這高枝兒好攀的?沒聽說嗎?那家的姑娘誒,一個不順心就能把書香門第的千金給推河裡去!這娶回家裡……”

“哎呀,這不正是,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嘛!”

“對,對!豺狼配虎豹,天生一對兒,地設的一雙啊!”

衆人登時鬨堂大笑,揉肚子的,跺腳的,還有人笑得透不過氣來,桌子拍得山響。

五福臨門雅間裡,幾個扈從神色古怪,卻沒有任何動作。

兩個小丫鬟到底年紀小,原就忍不住伸長耳朵偷聽外頭的八卦,聽到這句“豺狼配虎豹”,其中一個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但很快便被另一個擰了胳膊一把,她疼得一咧嘴,大大的杏眼裡立時蒙上一層水汽。

她慌里慌張的低聲向那婦人致歉:“奴婢……奴婢……”

那婦人卻恍若未聞,死死盯着窗外。

那騎着高頭大馬的青年從窗前而過,因行速頗慢,她將他好生端詳了一番。

一身簇新官袍,斜披紅錦,帽簪金花,打扮得格外喜氣,周遭一片片的大紅也襯得他一張臉清雋異常。

但她分明看到他臉上,沒有半點喜色。

好像周遭那些熱鬧與他都無關,那些他身前身後或人擡的、或車載的、蓋紅綢扎紅花的聘禮統統與他無關。

好像,不是他去送聘禮,而是那些聘禮在送他擁簇者,挾裹着,直將他送入張家。

隊伍的最前頭已經抵達了壽寧侯府,一時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夾雜着銅錢撒落一地的叮噹響聲,拾錢孩童百姓的歡呼聲,種種交織在一起,匯成喜慶歡樂的樂章。

隊伍的末尾還未拐過街角,仍緩慢朝張家涌去,吹鼓手們格外賣力,嗩吶聲聲未絕。

那婦人的嘴角漸漸爬上一抹笑來,輕蔑,嘲諷,充滿恨意。

她忽的擡起手,將半盞殘酒一飲而盡,原本慘白到近乎沒有血色的臉上登時便騰起一片暈紅,眸色也欲加深沉,更爲她的美貌增色幾分。

那本是戰戰兢兢道歉的小丫鬟看得呆了,溼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那婦人,嘴脣蠕動,卻不知說的什麼。

那婦人渾不在意,隨手將空盞擲在桌上,起身淡淡道:“回去吧。”

像是向那羣扈從吩咐,卻又像是問詢。

那扈從中一人起身行禮,道了聲:“悉聽姨娘吩咐。”

那婦人由着丫鬟戴好帷帽,藉着丫鬟攙扶的勁道,蓮步踩得穩穩的,邁出雅間門檻,踏進那外面嬉笑喧譁聲中。

雅間門一開,走出來這樣氣勢不凡的一行人,又有掌櫃的親自過來點頭哈腰的相送,三樓的食客下意識的就閉上了嘴,樓上登時一靜,只聞皁靴踏梯咚咚作響。

直到這一行人上了馬車,逆着送聘隊伍而去,衆人好似纔敢喘氣,三兩個人挑頭說話,樓上方又熱鬧起來。

有熟客喊來掌櫃的,笑嘻嘻問道:“方纔那是哪路神仙啊?”這時婦人這樣堂皇上酒樓的並不多見。

掌櫃的耷拉着臉,厚眼皮一翻,“祖宗!是我祖宗!”

說話間一個小夥計飛快跑上樓來,老遠就喊掌櫃的,“譚小侯爺這就到了!”

掌櫃的立時拱拱手拋下熟客,快步下樓去迎,邊走邊道:“虧得那撥祖宗走得早呦,幸虧這撥祖宗來得晚。哎,祖宗哎,都是我祖宗……”

那撥走得早的祖宗們一路穿過發祥坊,沿着宣武門大街,進了大時雍坊,直在一處三架黑漆錫環大宅門前停了下來。

扈從們在前院散去交差,馬車則行到二門,已有僕婦丫鬟迎上前來,接了那婦人下車。

一個僕婦上前行禮道:“有貴客來訪,老爺請珍姨娘往前面去烹茶。”

見那婦人點頭,那僕婦又迅速看了一眼她那身打扮,垂眸道:“老奴與姨娘梳洗。”

回了內室,除下素衫,換上鵝黃織金襖、蔥綠錦繡裙,重梳雲鬢,斜簪珠釵,施薄粉,點絳脣,一個明豔麗人便出現在鏡中。

兩個小丫鬟也換上嬌嫩嫩的桃紅衣衫,端起起全套甜白瓷茶具,那被喚作珍姨娘的少婦親自捧了一甌山泉水,往前面待客花廳去了。

四月天暖,花廳那一排六抹頭的格扇門統統打開,通風透氣,又將園內景色一覽無遺。

然這樣門戶洞開,也沒有任何私密可言,談話聲也會毫無障礙的傳出去。

可裡頭的客人卻是渾不在乎,猶正高談闊論朝事,毫不避諱園裡立着的下僕。

珍姨娘剛邁過院落的垂花門,就聽到裡頭傳來一陣陣豪邁的笑聲。

“……馬文升這下可折了吧,哈哈哈哈哈,這請辭的摺子上了沒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好,萬歲爺大筆一揮,準了!”

這在尋常官宦人家是難以想象的,誰知道是不是隔牆有耳,錦衣衛許就蹲在屋脊上聽壁腳呢。

但這裡不是什麼尋常官宦人家,這裡,是東廠大檔頭丘聚的私宅裡,又有什麼好怕的?!

丘聚一身繭綢道袍,手裡轉着個十八子的手串,笑得一雙細長眼睛眯成一縫,只聽着對面客人說話。

“……這下張元禎可得意了,他這沒少下血本啊,閣老那邊不說,還給皇舅爺那邊上了香。聽說小沈狀元娶張二姑娘的事兒就是他搭的線?”

丘聚嗤笑一聲,道:“老牛,這回你可看走眼了。指定不是張元禎。”

對面那高壯身材的客人瞪起一對牛眼,一張胖臉更圓了三分,“丘老大您可是有什麼內幕消息?”忽又低了聲音,“莫非,萬歲爺意屬焦芳?”

他雖是壯漢模樣,卻是三層下巴上一根鬍子也無,乃是御馬監太監,牛宣。

丘聚漫不經心道:“聖意難測,我能知道什麼。”

牛宣一副瞭然神情,又打了個哈哈,嬉皮笑臉道:“馬文升是耳聾眼花老掉了牙纔下去的,這焦芳張元貞也七十好幾了,沒準兒,嘿,讓王鏊撿個便宜。”

他正說着,偶一擡頭,就看到園中婷婷嫋嫋走來一行佳人,俱都端着茶具。

他不由笑道:“丘老大你這好清福呀。”

丘聚也坐直了身子,笑看着珍姨娘帶人進了花廳,盈盈下拜問好,又指了牛宣讓她見禮,笑道:“這是我新納的一房小星,旁的不行,倒是烹茶的手藝還不賴。年節時候南邊兒的兒孫孝敬了茶來,我吃着還好,老牛你也嚐嚐?”

牛宣連忙道謝,“可託了您的福了。”

下僕端了長案上來,珍姨娘擺好茶具,淨了手,開始烹茶,那一雙冰玉般柔荑上下翻飛,伴着撲鼻茶香,分外賞心悅目。

牛宣大眼珠子在珍姨娘身上打了個轉,笑向丘聚道:“妙極妙極,人也妙極,茶也妙極,到底是丘老大,有這般福氣!”

丘聚斜了他一眼,似是揶揄道:“南直隸妙茶妙人兒都有的是,怎的你倒不肯去,反要去大壩提督外廄去?要真是愛馬比愛茶愛美人更甚,不若往九邊去吧。”

終於說到了正題,牛宣登時來了精神。

先前這牛宣被派守備南京,但他卻偏偏乞改用仍留本監往大壩提督外廄。

這件事都被外朝給事中倪議、王珝等彈劾“不遵成命,請黜之”了,虧得皇上沒聽,不曾降罪。

牛宣這便是忐忑不安來找丘聚走門路來了。

“丘老大,您最知道,真不是我不識好歹,按理說守備南京也是個肥差了。”牛宣立時轉換表情,愁眉苦臉道,“可……這回派了四個去守備南京……”

其實論起來,外派的守備、鎮守中官委實是個肥差,職權也非常大,監軍、撫夷、安民事事都能插手,又肩負着爲朝廷耳目、以及替皇室採辦貢品的責任,中飽私囊也十分便利。

但是南京守備太監又有些不同,蓋因,南京守備太監職責是“護衛留都”,而守備南京的勳臣、南京的六部統統都有這個職務,這便極大限制了南京守備太監的行事。

通常,南京守備太監在宮裡都被當做是個榮譽養老的職務。

況且,自仁宗以來,南京守備太監定額二員,不知道小皇帝是怎麼想的,竟擬命牛宣、餘慶、黃準、黃忠等四人同守備南京。

兩個人去都嫌多,四個人去,還怎麼放開手腳“幹活兒”?

丘聚眼皮一擡,冷冷道:“最近皇上可是頗爲看重南京的,官員都換了一茬。”

三月到四月間,皇上連着下了數道關於南京官員調動的任命。

準了南京兵部尚書王軾致仕,改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爲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升禮部左侍郎李傑爲南京吏部尚書,升兵部郎中王守仁爲南京兵部右侍郎。

牛宣胖臉上五官都要擠到一處去了,“就怕主子看重,我這才疏學淺的,難以勝任啊……還不若踏踏實實往外廄好好看馬去,多給主子養幾匹寶馬出來。”

丘聚呵呵乾笑兩聲,卻是沒有半分笑意,“你倒是會撿輕省的。”

牛宣涎着臉,陪笑道:“實是我忒有自知之明,就知道自個兒養馬行。”

丘聚只涼涼一笑,揮揮手,讓珍姨娘上了一輪茶。

牛宣已沒了品茶的心,接過來便是牛飲,沒口子誇讚了一番,只等着丘聚的下文。

“想來你也聽說了,”丘聚啜了口茶,細細品了,才慢悠悠開口道,“吏科給事中吉時劾鎮守遼東太監朱秀貪饕害民等諸事,證據確鑿。”

“證據確鑿”那四個字咬得極重。

牛宣眼睛發亮,直盯着他不放。

丘聚似未在意,看着盞中茶湯,慢條斯理道:“你既有養馬的才幹,可想過去遼東?女直人來朝貢馬和貂皮等物,我原也向萬歲爺稟過,這貂皮嘛暖不暖的都無所謂了,大不了多穿一件衣裳,可這馬卻是關礙戰局呢,必要好的才行,真得有個懂行的人掌眼把關。”

說着,他狹長的眼睛向牛宣瞥去,眼梢一挑。

牛宣大喜過望,恨不得跪下給他磕一個纔好,忙笑道:“多謝丘老大成全!”

丘聚收回視線,又抿了一口茶,“我成全你有什麼用呢,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朱秀那位置,你懂養馬,旁人便不懂了?……也得,皇上成全你才行吶。”

牛宣高壯的身子幾乎離了座位,上身前傾,湊近了丘聚,道:“我這倆眼一抹黑的,也不知道哪裡燒香纔對。還得丘老大您多受累。”說着便從袖筒裡抽出張禮單來。

又笑向丘聚道:“聽聞遼東產得好珠子,喚東珠的,也是至寶,正合適與您這小星打副頭面,這明珠美人,相得益彰。”

丘聚不動聲色的掃了一眼禮單,轉而笑指着珍姨娘道:“可巧,你倒是能掐會算,她這乳名正是寶珠。”

牛宣拍手連連讚道“妙極妙極”,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珍姨娘適時的低頭作羞澀狀,卻是不覺手都微微抖了起來。

笑了一回,丘聚又大義凜然囑咐牛宣道:“莫只想着自家樂呵,也要銘記皇恩浩蕩。聽聞建昌侯的人滿遼東的給皇上獵白虎呢。”

牛宣連忙接口,正色道:“咱們這滿心滿眼可都只有皇上,哪敢只顧自個兒呢。不敢同建昌侯比,倒是那海東青,我總要弄來幾隻,孝敬皇上解悶兒吶。”

談妥了一樁交易,送走了牛宣,丘聚迴轉後宅,珍姨娘迎過來爲他更衣。

見她已洗掉妝容,去了金玉,也換回了素淡衣衫,丘聚挑了挑眉,淡淡道:“出嫁女齊衰不杖期,你待守孝多久?”

珍姨娘身子一顫,抿了抿脣,剛待說話,只聽丘聚又問了一句,“今兒可瞧見了?”

珍姨娘身子抖得越發厲害,顫巍巍跪在了丘聚腳邊,低聲道:“老爺,世間已無閆寶珠,只有丘珍兒。”

丘聚眉梢一挑,嘴角一歪,微微彎腰,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你瞧,有人做了虧心事,偏還能要權勢得權勢,要銀錢有銀錢,安享富貴,你又何必自苦呢?”

珍姨娘由着他擡起面龐,便是寡淡着一張臉,也是極美的,尤其是那一雙鳳眼,波光瀲灩,勾人心魄。

她何必自苦呢?

她年輕貌美秀外慧中,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烹茶調香樣樣皆能,更何況還有那萬貫家財爲嫁妝,足以讓京中豪門千金都眼紅。

可是,那狀元郎,不要她。

偏偏就不要她。

她何必自苦呢?

爲給她報仇,堂兄行差踏錯,固然禍害了沈家,可沈家竟誣閆家通倭,以致閆家族誅!

她何必自苦呢?

東廠來抄家時,胡丙瑞瞧中了她,把她藏了起來,獻給了丘聚。爲防她自戕,胡丙瑞還偷了她三歲的嫡親侄兒出來,用以要挾。

通倭重罪,十四歲以上男丁盡皆斬首,十四歲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

閆家嫡支十四歲以下僅此一人,這麼小的孩子若要流放必死無疑。

閆家女眷聽聞要去教坊司,大部分都在牢中自盡了,爲保這閆家唯一的根苗,她委身於閹人,苟且偷生。

還問她何必自苦?何必自苦?!

“你的事兒,在老爺心上呢。必不能讓他好過,日子且長着。”丘聚拇指摩挲着她如花瓣一般柔嫩的脣,“既已出嫁,孝守上半年也就是了。牛宣拿來的東西,回頭你點一點入庫。我瞧禮單裡有一套紅寶頭面,你拿去戴吧。”

指甲扎進掌心,鑽心的疼。

她疼得眸子裡瞬時就盈滿了淚,梨花帶雨,楚楚動人,便是哭腔也是婉轉悅耳,“是,老爺。全憑老爺做主。”

丘聚滿意的放開她,往那邊羅漢牀上坐了,“待再過半年,這事兒徹底過去了,尋個由頭就把小玉郎從莊上接回來,就說是我抱養的兒子,記在你名下。”

珍姨娘這次是真呆住了,愣着了片刻,忽而淚如雨下,叩首下去,額頭觸地,久久沒有擡起來。

丘聚臉上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慢條斯理道:“皇上已將王嶽那老貨調回司禮監,雖掛着個提督東廠的名兒,卻已是不管事了。往後老爺我手上的活計越來越多,理會不得那些雜事。這家裡的庶務,乃至外頭的商鋪田莊,你可得給老爺我打理好。你是個極聰明的,又從商戶人家出來,不用我再教你吧?”

珍姨娘伏在地上,喏喏應聲。

她會管好的,豈會不管好?

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錢,她會靠這養活好閆家的獨苗,靠這,替自己、替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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