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這個機會,我終於可以見到趙進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了,這又怎能不讓人心生激動呢?他平時要在外面處理很多事情,所以儘管這裡十分重要,他也只能隔一段時間來看看,因此留給我們的機會如此寶貴,不容許有任何閃失,否則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見到趙進了。
我的其他同仁們也和我是差不多的態度,他們恐怕都把這次接見當成了改善目前生活的轉機。說老實話,經過了這麼辛苦的一個月之後,我也同他們一樣急不可待了。
在看守士兵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工廠最深處的一個小院子裡。
雖然這裡的擺設並不奢華,但是因爲平素保養良好的緣故,我們倒是看不到多少煤灰。
然後,我們就在大廳當中接受了廳正的接見。
這是一個穿着簡單衣裝的年輕人,並沒有和我在路上所見過的那些明國富商們一樣,佩戴什麼華貴的飾物,如此簡單的裝束和他的身份似乎有些不大相配,但是卻和這個工廠的環境相得益彰。
另外,我注意到,他的手並不白淨,反而有許多粗糙的皺紋,顯然平日裡也是做過一些苦活的樣子。
這讓我十分奇怪,就我所得知到的情況來看,他生來就是個富有的鐵礦主的兒子,如今更加成爲了一個大領主的親信,而且趙進對他十分信任和倚重——這樣的人,無論是在歐洲還是明國,都不應該是養尊處優的嗎?
雖然心裡有種種疑惑,但是從第一印象當中,我發覺他看上去並不兇惡。
不過儘管態度溫和,但是他的笑容裡面畢竟還是顯示出了良好的教養和智慧,看得出來想要在什麼事情上面瞞過他絕不是容易的事。
另外,他對我的態度有些戒備,但是並不讓人難受。
我們兩個打了個照面之後,他揮一揮手,讓那些押送我們的人退開了,然後以一種十分友好的態度看着我們。
“你們當中誰是領頭的?讓他來跟我回話吧。”
從他的態度來看,他是着急要去處理更重要的事務的,只是抽了空來見見我們而已。
“老爺,我可以代表他們回話。”我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然後用了我在明國學到的稱呼,“我叫湯若望,您儘管來問我吧。”
我並不覺得我對他如此恭敬有損自己的尊嚴,正如我之前跟您說過的那樣,趙進現在已經當得起選帝侯的地位了,而他的妻弟,如果在歐洲,恐怕也能夠算得上是十分有權勢的貴族了,這是我必須小心應對的人物——更何況我還需要通過他的引見去見到趙進。
也許是因爲對我的漢語水平有些吃驚的緣故,這位廳正有些好奇地打量了我們幾眼,然後又揮了揮手,讓我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順從地走了過去,然後再次打量了他一番。而他也好奇地看着我,同時不掩飾對我們的戒備和疑慮。
“你們是外國的傳教士,因爲受了朝廷的委託而帶着大炮北上的,對吧?”打量了片刻之後,他重新展露出了笑容,然後細聲細氣地問我。
“是的,老爺。”我連忙點頭答應了下來。
“這些大炮我剛纔看了,質量還行,但是沒有我之前想的那麼好……”他有些不安地看着我,似乎是怕話說得太重傷到了我的自尊心。“你們不是從澳門來的嗎?據我所知,澳門的外國人有比這個更好的大炮,你們既然想要給皇上送禮物,爲什麼不挑選最好的呢?”
雖然他的態度和藹親切,但是這個問題讓我又吃了一驚。
我一直以爲趙進等人只是在本鄉急速崛起的新興勢力而已,雖然僱傭了一些外國人,但是對外面的情況應該不太瞭解,沒想到這位廳正居然這麼瞭解情況,看來他能夠得到這個重要的職位,並不僅僅是因爲血緣上的關係而已。
另外,還有一個情況值得注意,那就是雖然並不卑躬屈膝,但是這位先生對朝廷和皇帝的態度並不特別輕視,反而存在了一些尊敬,顯然趙進勢力當中的不少人,仍舊還沒有脫離他們的舊日思想。
“這些大炮只是我們給朝廷的見面禮而已,老爺。在澳門我們當然還有更加好的,不過威力越大的大炮越是笨重,攜帶起來也不太方便。”將這些疑惑埋藏在心中之後,我耐着性子回答他,“況且,我們是爲了傳播福音纔來這裡的,大炮只是用來加深關係的工具而已……”
“大炮也不是越重越有威力吧……”他下意識地反駁了我,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看上去不想和我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抱歉,湯先生,既然來了這裡,恐怕你也知道現在我們和朝廷的關係不太好了。所以……我們不會允許你們到北京去,你們只能在這裡住下來。”
當聽到了他對我們的安排之後,我的心裡並不感到意外。
同時,雖然擺明了要限制我們的自由,但是他的態度如此謙恭溫和,倒也讓我心裡好受了不少。
“最近我收到了你們的許多報告,你們的工作表現還可以,做事也認真。”還沒有等我們給出答覆,他就轉開了話題。“不過,有人說你們私下裡聚集在一起,說了很多對我們不滿的話……”
他的語氣帶上了一些威脅,也讓我們都有些驚慌起來。
“這是絕對沒有的事情!”我連忙跟他辯白,“老爺,請您明察,自從來到這裡之後,我們就一直認真地在爲您貢獻自己的知識和技能,絕對沒有任何保留!”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些不利於我的證言,都是路易-德-羅什福德所暗中報告的,而挑動我們這些歐洲人之間互相爭鬥,是趙進和他的親信們十分樂於做的事情。
“不過,你們想出去是真的吧?”也許是我的態度讓他十分滿意的緣故,他的語氣又和緩了不少。
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賭一把,這個人這麼和善,也許我們不會觸怒他。
我不安地低下了腰來。
“請您發發慈悲。”
“沒關係,沒關係的,到了你們這種處境,誰都想自由一點嗎。”也許是爲了讓我不要害怕,他連忙擺了擺手,“不過,這件事情上我說了是不算的,要我姐夫說了纔算。”
終於提到這個人了,我心中陡然一驚。
“那麼……老爺,我能否懇求您發發慈悲,讓我見一見趙進老爺呢?”
出乎我預料的是,這位有些靦腆的貴人很快就點頭同意了下來。
“可以,最近你們的工作表現很不錯,我是該酬勞一下你們。”這位貴人還是出奇的好說話,“這樣吧,過陣子我姐夫要來這裡視察了,你到時候就過去讓他見一見吧。”
“太謝謝您了!”我抑制住了內心中的激動,然後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
我們懷着激動不安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宿舍當中,而我因爲自己剛纔和廳正大人的交涉,進一步贏得了我的同事們的認可和尊敬,他們感謝我通過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一個得以面見趙進的機會,也找到了一個得以拜託目前辛苦的勞作生活的機會。
因爲心情十分激動緊張,我差不多一夜都沒有好好睡着,整夜都在翻來覆去地想應該怎樣給趙進留一個好印象,以至於第二天我在作坊當中都捱了批評——不過,對我來說,只要能夠達到目的,討得趙進的歡心,受一點批評不是什麼大問題。
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同趙進的第一次見面,卻並沒有留他留下什麼好的印象。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我事後仔細反思了一回,最後得出了結論——趙進絕對不是一個我能夠用對付明國貴人的經驗來對付的人,甚至不是一個我能夠用對付歐洲的貴人的經驗來對付的人。
他比我所見過權貴——無論是歐洲還是明國的——都完全不同。
請聽我解釋我在這之後所遇到的一切吧……
在那次和徐厚生的幸運會見又過了幾天之後,某一天,正當我還在工廠當中勞作,指揮着幾位工匠小心地將銅漿灌注到模中的時候,突然我聽見工廠內起了一陣騷動。我轉頭去看那些工匠和守衛,然後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激動表情。
我的心裡頓時就充滿了期待,然後馬上同其他人詢問了起來——果然,我很快就得知了,今天趙進終於來到這座巨大工廠內進行視察了。
這是不是也代表着我終於可以見到他了?我也不由得滿心激動了起來。
當然,我的這種激動和其他人那種混雜着崇拜和尊敬的激動是不一樣的——這裡的工匠裡面充滿了趙進的崇拜者,因爲趙進讓他們能夠得到衣食豐足、而且可以養活家人的生活,而且讓他們能夠得到尊嚴,難以用語言形容他們對趙進的尊崇之情,反正我從沒有聽過有人說過對趙進的抱怨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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