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棗花遂正色道：“那就對了，嶽貝勒，上回咱們在鵝毛城見到的那個小將軍鰲拜，他爹爹不就是鎮守東海虎爾哈三部的嗎？既然彼處直到葉赫部，都已是大汗治下，咱們何不往室韋那邊墾荒、駐軍，在北邊打通與羅剎人的互市，就像學鎮江的毛文龍一樣。待囤糧屯兵一陣，南下攻佔開鐵，又有何難？打完開原和鐵嶺，就是瀋陽……”
穆棗花盯着地圖，手指移動的速度，就像她的語速一樣，越來越快。
嶽託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樺皮紙上移開，投向穆棗花的側臉。
已經改梳旗頭的漢女，烏髮綰在腦後，只有一個耳洞的耳垂上，墜着精巧的金環，想來是莽古爾泰賞給她的。
雖不富麗，瞧着卻比那些三耳鉗亂晃盪的福晉格格們，清爽利落。
而她與女真貴族婦人們更大的區別，是眉間眼梢的神采。
機敏，果決，英氣勃勃，好像在她的眼睛裡，能看見未來必至的廣闊天地。
她鼻子裡哼了一聲，目光裡帶上了恨意：“德格類，我就是明人，我比你們女真人更曉得，明人是什麼德行。他們一點也不可信。你哥哥自己都與我說過，三年前皇太極埋在京師的范文程被挖出來，連帶山西範家一塊兒端了，山西人就不怎麼敢和大金有往來。”
“小貝勒你這是什麼意思？”
德格類被嗆得一噎，但很快又壓着聲音叱道：“嶽託看你的眼神，肯定不對。你，你不能對不起我哥哥。”
套情報的機會來了。
穆棗花卻微微皺了皺眉：“就是不曉得，佟喜玉上不上鉤。畢竟，我到時候帶着正藍旗的旗丁去呢，她和家丁，會不會不敢動手。”
“怎麼不會？”德格類滿有把握道，“年初我打鵝毛城前，就在薩爾滸接過糧食。等臘月開始，明軍憊懶了，我們還能接更多的糧食，明年春天，就去打開原和鐵嶺。”
主僕二人說完陰謀詭計，穆棗花便帶上此前在會寧拿到的又一批阿漂母膏，出了門。
“穆姑娘，”德格類卻鐵青着臉打斷道，“我得提醒你，你將來，是要做我的嫂子的，不是做我的侄媳婦。”
穆棗花轉過頭：“憑啥？德格類，我有本事，有腦子，想給大金多弄些糧食和軍需，讓大汗器重我，給正藍旗掙臉子，我憑啥不幹這個戶部額真？你自己咋不辭了小旗主呢？”德格類愈加像一隻非要鬥贏的小公雞般，頂道：“咱們大金啥時候憋屈到要女人出去弄糧食了？我哥上回搶宣大的時候，早就與那邊的明人說定了，糧食繞道葉赫部運到薩爾滸來，我們換給他們最好的把參和東珠，還有皮貨。”
穆棗花的眼中，適時地露出驕傲。
穆棗花鄙夷地瞥了德格類一眼：“你哥哥都沒說什麼，輪得到你來狗拿耗子。別耽誤我去找你哥哥了，我現下就要去三貝勒府裡。”
“德格類，你在胡說什麼！”穆棗花臉上又現出當年在灤河畔時，對德格類的強勢態度，“是大汗封我做的戶部額真，嶽貝勒是我的上官，我不與他說公務，難道與你說嗎？”
此刻，穆棗花提起第二次收銅的事，嶽託沒有思忖太久，便點頭道：“好，我與皇太極叔叔也說一說。想來你也不會做手腳，坑我們兩旗。”
嶽託仍回以漢話：“我沒有瞎說，你很聰明，若是男子，像佟養性那樣領一支烏真超哈，未必不如他。”
“好，我也盼着，咱們的火炮能打出來，正好轟開原城牆時用。行了，不和你囉嗦了，我得去找你哥了。”
這小韃子，大約也是對我動了心。
何況，這個主子在知曉吉蘭泰因父親和丈夫戰死於葉赫部而仇恨佟家時，願意花力氣整一整佟家。
“棗花，你真像值月貝勒。”嶽託忽然用漢話說道
穆棗花驀地剎住了語勢。
莽古爾泰閉眼享受了第一口煙後，甕聲甕氣道：“唔，我那日聽說阿瑪給你個什麼戶部額真，登時就想直接去與阿瑪鬧，先許你做我的側福晉，再論旁的。倒是德格類那臭小子，勸住了我，說別中了皇太極的陷阱，教阿瑪將我看成眼裡只有女色的傻子。”
這倒是正事。
嶽託卻沒有笑，音量又放低了些：“棗花，你在我面前，今後不必一口一個奴才的。”
德格類盯着穆棗花匆匆遠去的背影，一陣懊惱。
“吉蘭泰，我這陣子，總算想到一個主意，狠狠坑佟家一把，給你出氣。”
穆棗花神情一僵，但很快清醒過來，拿起樺皮紙，衝嶽託福禮：“嶽貝勒，奴才還要去三貝勒那處，看看造炮的泥範，先，先告辭。”
穆棗花眼中晶芒一閃，眼神很快又暗淡下去：“嶽貝勒，可惜，三貝勒不是你……不是你這樣的想法，三貝勒或許，看中我的時候，只是因爲，我像那位烏拉部薩滿的侍女。”
這種厭惡，很難說清緣由，但好像是在崇明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滋生起來了。
今春，穆棗花去朝鮮義州買銅前，故意讓吉蘭泰勾上了佟喜玉的家丁李貴，透露行蹤。
後金有值月貝勒制度，老汗努爾哈赤規定，自己的四個兒子，也就是四大貝勒，每月輪流做後金的主事官。
此言一出，嶽託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太沒分寸了些，並且，終於觸摸到對話氣氛裡的古怪曖昧。
穆棗花適時地轉場：“嶽貝勒，趁着江面沒凍上，奴才下月還得跑一趟會寧去收第二批銅，貝勒的鑲紅旗的銅，要不要，奴才一道收來？貝勒畢竟又要帶兵，又要管着戶部，太忙。”
“主子，”吉蘭泰對穆棗花道，“佟家那個惡婆娘，妒忌你快妒忌得發瘋了，隔三差五就讓李貴來套我，你又有啥動靜了。”
穆棗花揣着一肚子譏誚與不屑，低頭剛走到正藍旗衙門外的弓矢刀架處，忽聽身後冷冷地一聲“棗花額真”。
嶽託厭惡佟家。
穆棗花心中暗忖，德格類今日找我的茬兒，果然不是慮及他哥會不會戴綠帽子，否則，怎會變着法兒阻攔莽古爾泰娶我。
穆棗花望一眼在門口盯着兩個包衣砍柴的男僕扎克善，示意吉蘭泰跟着自己進到寢屋中，關上門。
她回過頭，德格類揹着袖子，從武備架後踱步出來。
“小貝勒，”穆棗花露出沒有隔閡的親近神色，打趣道，“讓我猜猜，大汗給你這個打下鵝毛城的功臣，賞了什麼。雕鞍駿馬，得有十匹吧？東珠呢？東珠有多少顆？福晉一定開心壞了。”
炕頭前，穆棗花給莽古爾泰點上煙，幽聲道：“三貝勒別疑心生暗鬼，嶽託那種軟蛋，當初連阿婭都帶不回來，我怎會看上他。”
穆棗花沉吟道：“那就好。咱們合計合計，怎地引她出去。”
“什麼意思？你和嶽託光天化日那麼親熱，你又是什麼意思？”
朝鮮人首批交付的日本礦石，皇太極指派給嶽託的匠人，的確煉出了純度很高的紅銅，與正藍旗一樣。兩旗彙報給努爾哈赤後，老汗對穆棗花很滿意。但如此一來，佟家兄妹就覺得風頭被新歸順的漢人搶去，心裡膈應，來找過嶽託，提出可以幫嶽主子跑腿，將來代表正白旗與鑲紅旗，去收銅。
莽古爾泰懶洋洋道：“拿來瞧瞧。”
終於，穆棗花苦笑了一下，也用漢話說道：“不瞞嶽貝勒，我也想帶一支烏真超哈，但是，你叔叔，會不高興。我領了大汗的恩令，來做戶部額真，他，他就已經對我發了一通火。”
母豹子，與豺狗，怎麼能同日而語。
“去吧。”嶽託轉身，往戶部廨房裡走。
嶽託的讚許中，透着柔和的意味，穆棗花彷彿觀察野獸腳印的獵手，迅速地作出了自信的猜測，旋即找到了推進一種親密關係的話術。
莽古爾泰吸了這由自己命名的神鴉膏後，驚豔得很，又因他要與代善一道對付皇太極，平素與代善走得很近，便也分了些給代善。
“嶽貝勒，你太擡舉奴才了，怎，怎好將我比作和碩貝勒他們。”
穆棗花心裡一震。
……
吉蘭泰湊過去，將穆棗花的指令聽囫圇後，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穆棗花去莽古爾泰府邸前，先回家拿阿漂母膏。
這個女真婦人，最初是被努爾哈赤派來監視穆棗花的，如今連大汗自己都不再疑心穆棗花，還給她封了那麼高的官職，吉蘭泰也就漸漸地把穆棗花當作自己可以依靠的主子了。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狍子，每回與這女子說話，都不佔上風。
吉蘭泰想了想，說道：“佟喜玉今年開始，常抱怨她哥挪了她做買賣的本錢去訓練烏真超哈，她哥能領兵，她又不能。上回她去明國做探子，也沒弄來火器圖，李貴說，四貝勒都不再看得上她了。所以，這惡婦，現下更想要的，是錢，沒準真的會上主子你設的套。”
“我信，你哥就是有頭狼的樣子，夠狠。那，德格類，後頭還會有糧食運來嗎？”
如果阿婭活着來到赫圖阿拉，就好了。
“莽古爾泰有什麼好發火的！”嶽託脫口而出，“他未來的側福晉這樣能幹，他難道不應該覺得臉上有光嗎？在我們建州，女人也是可以當家說了算的。既然可以給丈夫當家，爲啥不能給大汗當差？”
穆棗花走到窗口，一面盯着院門處砍柴的奴僕們，一面對吉蘭泰道：“你下次和李貴碰面時，不但要告訴他，我馬上去會寧收第二船銅，還要給他出個主意，讓他去說給他的女主子。”
佟喜玉巴巴兒地去報告給四貝勒皇太極，這纔有嶽託聞訊跟去義州的後話。
穆棗花佯作惶恐地用女真話迴應。
德格類追了一步：“穆姑娘，你就不能辭了這個額真嗎？”
莽古爾泰原本對菸草的癮頭就很大，他的福晉，則將穆棗花獻上藥膏的行爲，看作卑微的討好，甘之如飴地接受了。
嶽託倏爾又想起了阿婭。
“啊？主子快說，奴才盡聽主子吩咐。”吉蘭泰殷切道。
德格類似乎隱隱明白了，他剛纔跳出來興師問罪，與爲莽古爾泰盯着穆棗花的忠貞無關，而是他自己，見到穆姑娘與嶽託對談時興致頗濃的樣子，火氣騰地就竄上了。
阿婭更像溫順的馴鹿。
但他，又總想與她說話，尤其是像鵝毛城大捷那次一樣，倆人抽着大煙嘮嗑，穆棗花難得顯出溫柔來。
穆棗花正思量間，屋外傳來一個年輕的怯生生的聲音：“主子，奴才家，給主子把甲衣縫好了。”
婢女吉蘭泰迎了上來：“主子。”
自從將更高純度的膏體帶回赫圖阿拉，替代了阿芙蓉湯後，莽古爾泰與福晉，都開始抽起來。
穆棗花笑道：“是啊，銅好不好，一煉不就知道了？若那些石塊疙瘩煉不出來，嶽貝勒能護得住奴才，四貝勒定然還是要上奏大汗、對奴才嚴懲的。”
漢女擡起雙眸，與對面的獵物目光相接，一點點傾訴的衝動，一點點遙想的無奈，一點點複雜的不甘，都在無聲裡醞釀。
今日，見穆棗花送了這金貴好物來，莽古爾泰對於自己的女人和自己討厭的侄兒成了同僚的不悅，消弭了些。
“那是皇太極不夠狠，”德格類一字一頓道，“我哥就不一樣了。上回搶宣大的時候，我們的一個額真去和張家口的大商人要糧，那商人不肯，我哥直接讓巴牙喇們割下了他的腦袋。你說，其他的漢人，知道此事後，還敢不敢對我們大金說不？”
同樣是歸順的漢女，佟養性那個妹子，就一臉陰狠狡黠的模樣，穆棗花與她完全不同。
嶽託冷笑：“呵呵，那他可真是太看低了你。”
年輕的包衣，和同伴擡着個木箱進屋。
穆棗花回頭看去，正與那包衣照個正面。
是此前因爲偷罌粟殼子救他娘，而被穆棗花下令鞭打過的漢人奴隸，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