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金天命七年。
凜冬,赫圖阿拉東郊。
數騎快馬踏雪疾馳,領頭的正是鑲紅旗旗主嶽託。
城牆在望時,嶽託擡起馬鞭,示意隊伍逐漸放慢馬速。
“把好消息喊出來!”嶽託發號施令道。
身後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嚎叫。
“有糧食了!有糧食了!”
“嶽貝勒帶回糧食了!”
“包衣趕的大車就在咱後頭!”
很快,城內城外的女真人,就在聽清報喜後,額首相慶起來。
今年對於關外這個異族羣體來講,又是難熬的一年。
乾旱與寒冷沒有緩解的跡象,漢人包衣們再是做牛做馬,地裡也出不了多少收成。
後金耕戰一體的機制,在嚴重荒年時表現出的弊端,立刻就影響到了軍事征伐。
沒有開拔上路時足夠的軍糧,加之四處刨食的重擔也須佔用大量勞動力,因而,各旗都無法再抽調出旗丁和包衣奴隸們,跟着主子繞道科爾沁去搶西邊。
同時,另一條爲後金輸血的路,也不太行得通了。
那些曾經像泥鰍一樣能順利鑽到科爾沁甚至薩爾滸的張家口晉商們,要麼,在關外新建的大寧鎮被明軍攔截,押着他們向北去林丹汗的察哈爾部交易,要麼,在山海關被總兵杜鬆的營兵盯上,一路跟到遼陽、撫順或者開原,只許他們在大明境內進行交易。
朝鮮的義州等地,收成倒是要好於北邊苦寒的後金,但這些地區早就被東江總兵毛文龍所部嚴防死守,後金無論去搶還是去貿易,都無從下手。
各個牛錄的漢人包衣們,餓死了也就餓死了,反正總有奴隸被抓來,也總有小奴隸被生出來,利用饑荒淘汰一批老弱漢人,倒還省事許多。
然而,當牛錄額真等有地位的旗人,也開始抱怨糧價貴到他們都要餓肚子了的時候,老酋努爾哈赤和他最器重的兒子皇太極,不得不把攻打明朝開原、鐵嶺兩大重鎮的計劃,先擱置一下,召集貝勒們商議,怎麼解決眼前的吃飯問題。
嶽託自告奮勇,帶上本旗的壯丁和尚未餓死的包衣,去建州女真的老家附近,圖們江的會寧一帶,覓食。
今歲,穆棗花在會寧,和朝鮮的二道販子交接了幾次日本銅礦石,回來後告訴嶽託,那裡連朝鮮自己都沒什麼駐軍,更別提出現明軍了。私船從日本渡海到清津港灣,再進入內河,可以直接行駛到當年的建州左衛。
戶部尚書嶽託,很相信棗花額真這個得力下屬的情報,纔有了主動請纓的行動。
努爾哈赤欣然應允,還從自己的兩黃旗裡撥出一百壯丁,隨嶽託的隊伍同去。
嶽託雖不把朝鮮人放在眼裡,但多少以爲,他們面對來搶糧食的異族,總會反抗一下。
沒想到,竟碰到了主動獻糧的。
原來是從釜山、鐵山等地逃過來的朝鮮人,告訴嶽託,他們或者受不了東江鎮明軍官兵的欺辱,或者受不了朝鮮官員的壓榨,乾脆往北來到會寧。
其中更有一些看起來明敏的,派出頭領,與嶽託建言,他們願與後金共治清津灣至會寧一帶,形成口岸互市,用朝鮮東北部的糧食等物產,與女真人換取東珠、貂皮、藥材等,再販去日本。
條件是,後金要派駐兵力,保護他們這些朝鮮人免遭國王軍隊的襲擊。
……
赫圖阿拉的“汗宮大衙門”前,六十四歲的努爾哈赤親自走下臺階,迎接風塵僕僕的嶽託。
老汗拍着立下大功的孫子的肩膀,側頭對隨侍身畔的皇太極道:“唔,明國有句話,叫作近朱者赤,嶽託這些年跟着你這個叔叔,果然學得有勇有謀,像個旗主的樣子!”
皇太極順着接茬,說了好幾樁嶽託和自己一道謀劃的往昔功績,對站在另一邊的嶽託親爹、正紅旗旗主代善,渾無照顧他顏面的意思。 代善心裡拱起怒火,但嶽託少年時遭受繼母的虐待,他這個親爹聽之任之,是事實。
嶽託如今頗成大器,親爹被打臉,與侄兒素來親善的叔叔皇太極則可以摘桃子,代善也沒辦法。
“阿瑪,外頭風大,進屋上炕暖着吧?”代善語氣關切道。
努爾哈赤笑容略收,斜瞥代善一眼,冷冷道:“我們建州的勇士,什麼冰天雪地沒有呆過,這點兒西北風算什麼?你阿瑪還沒老到不中用的地步!”
頓了頓又加了句重話:“你是不是也和莽古爾泰一樣,入秋湊不出旗丁去打仗,就沉迷酒色,耗壞了身子骨?你怕冷是嗎,回吧,和老三一樣,去府裡歇着。”
代善半垂眼簾,默默地聽努爾哈赤教訓自己,覺得着實委屈。
莽古爾泰最近不知怎麼了,不像感染了風寒,卻有些虛弱,昨天和今天都沒來父親跟前議事,父親就把氣撒到了他代善身上。
嶽託冷眼旁觀,待親爹被祖父譏諷夠了,才小心地向努爾哈赤道:“大汗,孫兒帶回來的糧食,都堆放在糧倉中,等大汗分配。目下另有幾樁事,要請大汗定度。戶部額真穆棗花,在那邊候着,大汗可否準她也進殿回話?”
努爾哈赤擡起老眼,順着嶽託所指方向,看到一個穿着旗裝的身影,恭恭敬敬地立在汗王井邊,面色登時軟和了些。
“叫她進來吧。”
穆棗花走入汗宮大衙門,先趴跪在地上磕頭。
努爾哈赤道:“起來,去嶽託貝勒身後站着。”
穆棗花立定後,努爾哈赤又開口道:“本汗向來賞罰分明,這回嶽託貝勒的大功裡,你這個奴才,也應占得幾分,本汗賞你東珠一對,包衣兩個,牛一頭。”
穆棗花又要跪下謝恩,努爾哈赤擺手:“不必了,你們戶部,直接說事。”
嶽託遂將這次帶回的會寧朝鮮人的請求,稟報給努爾哈赤,末了轉向穆棗花道:“你對朝鮮的情形熟悉,你再詳細說說。”
穆棗花忙道:“大汗,奴才從朝鮮商賈處得知,他們其實越來越恨明軍,因爲那毛文龍成了東江鎮總兵後,大約仗着朝中有姓鄭的賤婦爲他說話,在皮島等地多有私港,收販南直隸、登州等地的明國貨,獨斷與朝鮮甚至倭國幾個島的買賣。既如此,咱們大金,不但要把那些朝鮮人,變作第二個晉商,還可大有所爲。”
“如何大有所爲?”努爾哈赤沉聲道。
“駐兵於會寧,”穆棗花雖恭順地低着頭,語氣卻很堅決,“大汗,奴才去收了幾次銅,才曉得,會寧原本就離當初的建州左衛很近。當初衛所能屯田,如今也能,何況朝鮮人還願與咱大金交好,咱們何不遷些牛錄過去試試種地?倘若真能養出不少丁口來,就把那一處真正佔了,再順江往西南方向,側應赫圖阿拉的主力,今後哪一天,把義州的明軍幹掉,逼得毛文龍所部往南退守,就可解除咱們的後顧之憂。”
努爾哈赤越聽越凝神,待穆棗花說完後,眯眼思忖片刻,問皇太極:“老八,你覺着呢,這兩個孩子,是不是異想天開?”
皇太極故作沉吟謀劃狀:“能接海船,能種糧食,那一塊朝鮮人的地界,肯定得佔。對了,大貝勒的旗裡,有不少旗丁是從前毛憐衛的,還會說朝鮮話。”
皇太極最後那句,是對大貝勒代善說的。
代善的目光中,警惕之色閃過。
這個陰險狡詐的弟弟,是覺得阿瑪陽壽快到頭了,就要分散他這個大貝勒的兵力,自己想繼承汗位、再獨吞阿瑪的兩黃旗麼?
努爾哈赤發話道:“代善,入冬後,你旗裡餓死了多少丁口?”
代善不敢隱瞞:“旗丁大概二十來個,餘丁麼,四五十。”
努爾哈赤耷拉着眼皮,口氣倒還平和:“哪個旗不餓死人,但你旗裡的狀況,確實差了些,不如去會寧那邊試試。你十四五歲時,就跟着我一個個部落地打下來,你的能耐,阿瑪心裡有數。若把會寧建成咱的糧倉,也是大功一件。是不是?”
“呵,阿瑪說得在理。”
代善很努力地掩飾着自己的憤怒。
既是大功,既是肥田,爲何不讓你最寵愛的皇太極的正白旗出人去?
只怕在你心裡,我和莽古爾泰,還有阿敏,早就不可能是繼承汗位的人了吧?
怒火熊熊,繼而又勾起一股奇特的慾望。
代善在這個瞬間,很希望自己不是在議事殿裡,而是在莽古爾泰府中的炕上,和三弟抽着神鴉膏,享受那種飄往雲端的極度鬆泛的快意後,再一起咒罵比豺狗狐狸還刁滑的皇太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