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場簡單家宴之後,周府書房。
待老僕掌燈,端來炭火盆驅潮後,周應秋才1襲便裝進入書房,周鑣垂着頭,跟了進去。
朝廷大員有舉薦的大權,周應秋可以說是膽子很大明目張膽的舉薦周家人,好在稍稍有那麼1點顧慮,沒有舉薦親兒子,而是舉薦兩個侄子。
周鑣、周鍾兄弟倆也算是江南士林後起之秀,有1定的名譽基礎。周應秋在北京不要臉皮抱魏忠賢侄兒魏良卿大腿時,周家兄弟自然也義正嚴詞的聲討過這個不要臉皮的叔父。
此1時彼1時,現在叔侄關係可好的很。
周應秋在處理復社事件中可以說是拼了命,也沒法子,誰讓侄兒周鍾也攪了進去?雖然周鐘沒有參加復社成立時的虎丘大會,可週鍾是鐵鐵的應社骨幹。這個消息,只是外界不清楚罷了。
周鍾並不是1個張揚的人,因爲是小妾生的,處事低調,朋友也不多,只限於與原應社骨幹有交情,這幫人節操還是有的,沒有把周鍾供出來。
家裡有出息的兩個後輩1個比1個不省心,周鍾這個小的跟張溥攪在1起;這個穩重的大的周鑣,更冒着殺頭的風險把黃宗羲兄弟給救了出來。
這人是好救的?
以周應秋的觀點來看,朝廷壓根兒9不怕殺人,不存在怕殺人這種說法,只有合適與否的問題。現在不殺,9是等以後再殺。
周鑣固然講了自己的義氣,可連累的是整個周家。爲了這個家,他周應秋也算是拼了老命,好不容易攢下現在的家底。可看這幫小的行爲,實在是太不珍惜長輩的奮鬥結果了。
“人送走了?”
周應秋壓制內心的怒火,聲音平淡。可在周鑣這個嫡親侄兒聽來,這聲音是很恐怖的。周應秋執掌刑部,頂着古今第1酷吏的名號,被士林稱做官屠,與金國鳳這個人屠;史繼偕這個負責花錢的次相錢屠1起,被稱作當世3屠。
光在那裡坐着,周鑣9怕。
周應秋批發的死刑公文涉及不下百萬人,簡直9是活閻王,誰不怕?
“回叔父,已送走了。”
周鑣拱手,喉嚨發乾,頭皮難受。
“坐着說話,1些話今兒,咱叔侄講明白。”
“是。”
神情恍惚應了1聲,打了個冷顫,周鑣端端正正坐在周應秋下手。
長嘆1聲,周應秋端着茶碗抿1口道:“你是個好人,性子敦厚,送佛送到西,比咱仗義。”
周應秋是中年得子,對這個大侄兒視若親子,關係歷來是很好的,看着周鑣戰戰兢兢如坐鍼氈的模樣,心裡9難受,彷彿他這個叔父真會害自家人似的。
說的難聽了,他若爲了官位連侄兒都害,皇帝絕對會1巴掌拍死他,人要有底線。這個蠢貨連這都看不到,到底在怕什麼?
“事情已經發生,說什麼都遲了。可你千不該萬不該,萬萬不該再去送黃家兄弟1程。彷彿,朝廷裡的人會害他們兩兄弟似的。真要害,別說你個黃口小兒,9是老夫也保不住。你的這行爲,已經算不上仁厚,而是愚蠢。”
周鑣臉垂着,不敢吱聲。
周應秋繼續說:“你在重慶做的事情,中樞各處哪個看不明白?當面不說,背地裡也要豎個大拇指,這事仗義,你仗義,我周家也仗義。現在呢,人家看你9像看呆瓜1般無2。你若仗義,人人都不介意拉你1把;你若呆了,誰敢和你打交道?都怕引火燒身,殃及池魚!”
1肚子火,見侄兒又唯唯諾諾的模樣,周應秋又捨不得發火,怕嚇壞這個侄兒。
憋着更難受,向後躺在靠椅上,看着昏暗屋頂,周應秋神色緬懷,幽幽道:“我周家最艱難的那段日子你是不知道,論才華兄長不在我之下。你祖父認爲咱機敏會審時度勢,9供着咱去紹興求學。兄長便與父親1起操持家業,荒廢了學業。3畝山田,9將兄長拖垮了。若非黃家,我周家此時也9守着那3畝山田過日子,哪來的錦衣羅緞禦寒?”
“這個官不好當,來之殊爲不易。咱的進士牌坊,是用兄長的白骨所建。咱9怕對不起兄長,在京中8年庸庸碌碌不出1策,爲天下人詬病,吏部9將咱打發出去做個知州。而當時,同科的李長庚這老頭兒,已經貴爲江西布政使,其中差異讓人蹉跎感慨。”
“朝中黨爭時,非敵即友。咱日子也不好過,那些人大起大落,將咱嚇着了,咱只想安安穩穩當個官,讓家裡好過1點,給後人多留點本錢。移宮案後,東林以擁立之功奠定強勢地位,裹挾天子大肆誅殺各方。李長庚這老頭,咱敬佩,這麼個不偏不倚的人也被搞了下去。當時,咱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也怕被這些人找個是非打落深淵。”
“崔呈秀這小兒居中聯絡,咱9投了帝黨。這1路風波連連,人心險惡,總算是讓咱熬到了聖天子掌權。東林羣獠潰不成軍,天下將士唯君命是從,可笑多少人還看不明白,以爲幾本書,滿口道德,9能說的甲士棄刀。好巧不巧,在魏公安排下,咱成了刑部尚書。爲了這個官,爲了咱周家,叔父無不敢幹之事。”
“所作所爲,你摳心自問,哪樣不是爲了咱周家?如今良田3千畝,佃戶7戶,僕僮近百,這都是叔父殺出來的。今日,你吃的每1粒米,飲的每1滴水,身上穿的1片1縷都是叔父這雙血手掙來的。”
“侄兒……侄兒……”
周鑣聽的可以說是背脊發寒,有1種觀念崩碎的空虛、惶恐,乃至是1點內疚。
周應秋很累,疲憊擡着右手壓了壓,看着屋頂呢喃道:“給你說這些,9是希望你知道處事之艱難,明白家業操持之不易。以後,這個家還是要交到你手裡的,凡事不可意氣,不爲自己想想,也要爲家裡老老少少的肚皮想1想。”
“叔父也不求你能使周家大富大貴,只望你守身嚴謹。以後子弟世代爲官,族裡開枝散葉,能體面過日子9好。別在過叔父幼時,1塊肉都要兄弟推辭1番的苦日子。”
良久,周鑣含淚哽咽,淚水從鼻尖滴落:“侄兒省的了,誤會了叔父。”
“不遲,叔父還能活十年,十年的時間你若還不醒悟,叔父也只能認命。唉……這是個好世道,叔父若有你這般大好年紀,什麼功業立不下?”
“可恨天不假年,否則國相大印,咱也能抱上5年。”
內心積壓的太多,傾訴之後周應秋又1次感慨自己的大恨。對着張採感嘆過,現在又對着侄兒感嘆。
街道外面打更的梆子聲清脆傳來,周應秋搓搓臉,看着1個勁兒啜泣的侄兒,擠出笑容哈1口氣,神情欣慰,取出皮包裡的案宗,看了起來。
後半夜,周鑣端來米粥:“叔父,早些休息。”
“人老了,睡得少,想睡也睡不着。”
周應秋放下厚厚的案宗,接過銀耳蓮子粥吃了起來,細嚼慢嚥但吃的很快,也吃的很乾淨,青花瓷調羹放在碗裡,放到木盤裡:“回去睡吧,明日你還要去吏部述職。精神不好,會讓主官說閒話。”
“叔父?”
神情不定,周鑣鼓着勇氣開口,懷裡端着木盤,低頭眨着眼皮,眼睛紅腫。
周應秋扭頭看侄兒,雖然還是1副不光彩模樣,可週鑣站在那裡,明顯精氣神不同了,更爲內斂渾厚,不再像以往那麼輕浮灑脫,看着給人1種穩妥,靠譜的感覺。
不由露笑:“有想法,9說。”
他1眼9看出侄兒的不同,現在周鑣有了1種決心以及理念。比起以前,現在多了1顆心,不再是空架子。
“侄兒……侄兒想棄官,參考。”
咬牙,周鑣說出自己的想法,眼前的這個9品官來的很不容易,是周應秋頂着輿論壓力,求情弄來的。遼王府9品教授,可能下1步9是7品知縣,前途不可謂不大。
斂去笑容,周應秋摻雜幾根白了的眉頭皺起:“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侄兒也想立下1番功業,終究不是小袁公,日後根基淺薄,比不過進士出身。”
說出自己的理由,周應秋沒買賬,眼珠子上翻看着屋頂:“還有呢?”
“沒了。”
笑着1哼,周應秋低罵:“意氣做事!9這麼點長進?”
周鑣雙膝1軟跪下,揚着下巴,叔侄倆臉貼臉,看着神情堅定的侄兒,周應秋笑了:“你還有胡來的機會,這件事無可無不可,但你必須給叔父1個可以信服的理由。至於前面那理由,誰沒有立功業的心思?朝廷那麼大,又那麼小,有幾個人能爬進去?你倒好,想的簡單,放棄眼前,想考進士?”
眨着眼睛,周鑣看到周應秋又眼皮子上翻,眼珠子盯着屋頂。他也眼皮上翻,看到的只是昏暗屋頂,再沒別的。
過了會兒,想到了什麼,周鑣臉色1白,瞳孔微縮看向周應秋,周應秋微微頷首。
屋頂有人,絕對有人,乾嚥1口唾沫。
周鑣垂頭喪氣,眼睛頂着周應秋的腳,聲音很低很低:“王府教授出身,是禍源。”
他本不想說這個,這個問題他很早9意識到了,9是沒有看重,感覺自己栽進去,還有個弟弟。可站在周家的立場來看,風險還是太大。
周應秋是做了兩手準備,將周鑣送到遼王那裡,9怕自己跟着皇帝1起玩崩盤後,周家還有人能趕上個擁立之功。
聲音含怒,周應秋罵道:“沒出息,你想試試自己斤兩9去吧。大不了,咱這個老頭子再不要臉1回,給你再求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