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裡安安靜靜,幾十號人屏聲靜氣圍坐在桌子邊。桌子上已經擺好了熱騰騰的的飯菜,一桌一瓶暈頭大麴。大家都將雙手放在桌下,低眉斂首。
我完全能理解幹部們,市委副書記在座,誰敢造次?即便是關培山書記,一年又有幾次機會與市委副書記同桌進食?
我帶着薛冰找了一個空桌坐下,黃奇善看到我,拐了一張桌子過來,在我身邊坐下,擠眉弄眼地說:“美女啊,陳風。”
我自負地笑,介紹給薛冰說:“縣團委書記,黃奇善。兄弟。”
黃奇善就伸手要與薛冰握,薛冰看了看我,我點頭,她才伸出手。黃奇善就大爲不悅,罵我道:“陳風,你小子太自私了吧?握個手還要徵求你的意見。”
我笑道:“黃大書記,你說話也不怕掉了舌頭,薛老師跟你握手,是她的事,我能主張?再說,虧你還是書記,與女性握手,哪有男人主動的?”
“你就是個自私鬼。”黃奇善罵罵咧咧:“不聲不響就找了個美女,藏着掖着不拿出來,要不,我告訴你,薛老師,陳風這人啊,什麼都好,就是自私。”
我兩眼一瞪,道:“黃大書記,信口雌黃啊你。”
他就嘻嘻笑了,說:“開玩笑的,薛老師。我們師兄弟,說話很直接啊。”轉而又神神秘秘地對薛冰說:“剛纔在臺下看你唱歌,還以爲蘇西鄉請了個明星來啊。沒想到啊,沒想到。”
我問道:“沒想到什麼?”
他故作嚴肅地說:“你小子佔了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好處。如果沒有你陳風在中間插了一腳,我正打算去追薛老師啊。”他滿臉的真誠對薛冰說:“薛老師,你是多麼美麗的一朵花啊,怎麼就插在他這坨牛屎上。”
我伸手拍了他一掌,一字一句地對黃奇善說:“你怎麼不去死啊。”
說完三個人都笑了起來。我知道黃奇善是純粹的開玩笑,他現在心裡鬱結着一個死結,這個死結就是黃微微。
他來春山縣是黃微微的建議和安排,本以爲自己從此可以在黃家登堂入室,做個快活的部長女婿了,沒想到半路還是殺出郭偉這個山寨程咬金來,他細細分析了若干次,得出的結論就是郭偉趁他在春山縣的這段時間,趁虛而入,獲得了黃微微的芳心。
儘管黃微微從來沒有表示她愛自己,也從來沒有與他談過關於愛情的話題,但她既然能推薦自己出任春山縣團委書記,說明她心裡有着自己的位置啊!
黃微微舉棋不定的態度,讓他在郭偉上任後備受煎熬。
他曾試探着給黃微微打過電話,電話裡的黃微微還是一如既往,不馳不緩地問他工作上的事,對自己的事隻字不提,就是黃奇善拐彎抹角說到郭偉身上去,黃微微也是輕描淡寫地說是組織上的安排,她不知道內容和情況。
我去過黃部長的家,黃奇善在某段時間把我和郭偉都列入他的情敵中,對於敵人,他採取了遠交近攻的戰略,拉攏我,打擊郭偉。他知道,憑我目前的處境,沒任何機會與他競爭黃微微的愛情,只有把郭偉打死了,剩下的我就是小菜一碟。
現在他看到我身邊的美女薛冰,本來還不是十分安定的心完全放鬆了下來。因此他得意地調侃着我們,把心裡的結解開了一個,顯得如釋重負。
何至書記本來不想在農古鄉就餐,他的計劃是剪綵完畢後去縣烈士陵園看看,然後打道回府。奈不住郭偉的執意挽留,加上黃山部長也說要讓郭偉盡地主之誼,關培山書記更是千言萬語要何書記坐一坐,哪怕幾分鐘也好,算是給了蘇西鄉的一個面子。
其實我和劉啓蒙縣長心裡清楚,關書記的所謂面子,就是怕何至去烈士陵園。
何至書記來蘇西剪綵,這是破天荒的事。按理說,這麼小的事,一個市委副書記完全沒必要親自出馬,再說,市委一般不參與下面縣裡的活動,除非是國家級項目。
既來之,則安之。何至書記首先端杯,顯示出他高級領導的禮賢下士姿態。
暈頭大麴一打開,酒香就像腐爛的紅苕一樣瀰漫開來,喝慣了暈頭大麴的鄉下幹部喜笑顏開,喝不慣暈頭大麴的縣裡幹部愁眉苦臉,兩者鮮明的對比,強烈的反差。
我無所謂,好酒能喝,劣酒一樣能喝。想當年,我和柳權一人手裡箍着一瓶,一碟花生米就能喝得意氣風發。
郭偉致祝酒詞,接下來黃山部長對幹部提要求,關書記談心得,最後是何至書記發表講話。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才接近尾聲,每個人都臉紅脖子粗了,不喝酒的黃奇善也喝了幾杯,搖搖晃晃走到我身邊,摟着我的肩膀說:“兄弟,我…我…。”
“我”了半天沒有下文,吐着粗氣翻着白眼。
我說:“黃大書記,你醉了啊。”
他赤紅着臉說:“誰…誰說…我醉了?老子…沒醉。”他拿着杯子在我的杯子上使勁一碰,濺出來的酒灑在薛冰的衣服上,他抱歉一笑說:“對…對不起啊,薛…薛老師。”
我扶着他回到座位上,對他同桌的幹部們笑了笑,回頭一看黃奇善,他已經如一灘爛泥一樣趴在桌子上了。
今夜是小年夜,吃完這頓飯,就進入了打發竈王爺的時間。竈王爺會在今夜把人間的歡欣悲苦收集起來,上天去奏明玉帝。鄉下人很重視打發竈王爺,竈王爺是上天奏玉帝,下地撫黎民的神,是家家戶戶最親近的神。
我想起我老孃每年這個時候也要打發竈王爺,儘管一生無神論的老爹嗤之以鼻,但也會在這個時候誠惶誠恐。
何至書記顯然很高興,他帶着黃山部長,後面跟着關書記、劉縣長,逐一來各桌敬酒。領導敬酒也是一種文化,敬酒者點到爲止,被敬者須一飲而盡。
一陣椅子凳子的碰撞聲,領導一到這個桌,一桌子的人就趕緊起身,說三五幾句淡話,表一二兩種決心,杯子一碰,立即仰頭倒進喉嚨,滿臉堆笑,看着領導說話。
領導一般很少說話,如蝴蝶般搖曳在人羣中。到得我的桌前,何至微笑地看着我說:“陳風,喝酒沒事吧?”
我拍拍胸脯子說:“領導放心,還年輕,不怕。”
他就笑了,看了一眼我身邊的薛冰,眼睛裡一絲驚訝。
我連忙介紹說:“鄉中學的老師,叫薛冰。”
何至笑了笑說:“歌唱的不錯。”
薛冰的臉紅了一下,扭捏地笑,悄悄拉了一下我的衣服。她的動作被何至看在眼裡,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一樣連聲說:“好好好,不錯。”
等到何至離開,薛冰悄悄問我:“你認識何書記?”
我附在她耳邊說:“他是我表舅。”
薛冰驚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
終於酒盡人幹了,何至書記快步走出食堂,站在鄉政府的大坪裡,他端詳着巍巍羣山,無限感概地說:“蘇西鄉這個地方啊,真是物華天寶啊。”
沒有人明白他話裡的意思,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麼一塊淨地,就是一個世外桃源。假以時日,這個地方的發展必定非同小可。”
郭偉不失時機地表態說:“何書記您放心,我將我血薦蘇西,不改變今日面貌,絕不放棄。”
站在一邊的黃山部長讚許地說:“好,年輕人,就應該有這樣的勇氣和擔當。”
一陣寒風吹來,灌進我的脖子裡,本來酒熱的身體一激靈,就有尿意產生。
看着領導幹部魚貫鑽進車裡,看着他們的車隊揚塵出發,我突然感覺鼻子一酸,四年前我來蘇西的一幕頓現眼前,原來的豪爽書記柳權在記憶裡跳出來,病弱的郝鄉長也跳了出來,僅僅四年時間,一切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