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天就是大年三十。縣委大樓裡已經看不到幾個人,每個人都在忙着過年。不管心情好不好,年必須要過。
心情好的人希望新年後心情更好,心情不好的人希望過一個年,能有一個好心情。
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拎着給我娘準備的一點年貨,下樓回家。
昨天我已經把工作全部安排妥當,過年期間餘味不需要給我開車,朱花語也不要上班,安安心心歡歡喜喜過好年。我的安排讓他們兩個歡天喜地,畢竟他們都還小,喜歡過年的熱鬧。
門一開,就看到老莫肩上扛着一個大紙箱子,呼哧呼哧地上樓來。
老莫擡頭看到我,臉上擠出笑來道:“陳縣長,還沒回市裡去?”
“就走。”我揚着手裡的年貨,細緻勃勃地看着老莫一步一步上來,把紙箱子扔到腳底下,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憋成豬肝色。
“準備了些什麼好東西?”老莫探頭往我手裡看。
“一點茶油和老菇子。”我說:“我娘她老人家喜歡吃茶油,說炒菜香。”
“老孃喜歡茶油,這不是小事一樁麼?以後這事就交給我來辦。”老莫拍着胸脯子說:“不瞞縣長,我這人在春山縣幾十年,就混了個臉熟。要弄點吃的喝的,不是大問題。”
“我明白。老莫,你手裡有權嘛。”我調侃着他。
老莫一聽我這話,以爲是不懷好意,頓時就灰了臉,訕訕地說:“我有個屁權!人緣好,人緣好。”
我笑着道:“老莫,你騙得了別人,還能騙得了我?你那個地方,鳥都飛不出,何況關進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在你一畝三分地裡,什麼不是你說了算?鬆一點緊一點,都憑你一句話。得罪你,就是得罪閻王。”
老莫被我一調侃,神情緊張起來,拍拍自己腦袋說:“縣長,大過年,閻王閻王的,多不吉利。”
我正想回擊他一句,聽到背後哐啷一聲開門聲,接着就是李蓮大驚小怪地叫:“老莫,你還記得回家呀。”
老莫討好地笑,道:“這不是忙麼?”
“全縣就你忙!你比總理都忙。你沒看到每家都熱熱鬧鬧的,就我們家,冷火秋竈的,哪像個過年的樣子。”李蓮根本不管不顧地數落自己老公,好像視我於無物。
“回家說,回家說。好吧。”老莫推着老婆,回頭朝我說道:“陳縣長,你要帶腿野羊不?昨晚剛打的,新鮮得很。”
我搖搖頭,看了他們兩口子一眼說:“我就不帶了。家裡就老孃一個人,她老人家吃素。要不,等我回來,到你家吃也一樣的。”
老莫連聲叫好,催着老婆幫忙把紙箱子挪進屋裡去。
我一路下樓,耳朵裡聽着遠處傳來的鞭炮聲,想着老孃還在家裡等着我,不由加快腳步。
縣裡的車不開,我開小姨給我的車。
這段時間一直沒機會開車,我的手早就癢了。
坐進車裡剛發動,手機就響了,是關培山打來的,叫我去一趟他家。
老書記有請,我不敢怠慢,預熱了一會,就朝着他家跑。
路上又接了小米的電話,說今年她沒回廣東去,想趁着春節機會去海南旅遊,問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想也沒想就直接拒絕。我跟着你小米去旅遊,傳出去了會是個什麼結局?
小米說:“我們董事長也去。”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拒絕了。小姨去,我姨父自然也去,他們成雙成對的,我跟你小米,算什麼事?何況,衡嶽市裡,還有一個黃微微在等着我。
“不去拉倒!”小米氣呼呼地掛了電話。
我笑笑,把電話扔到一邊,聚精會神地開車。
關培山從縣委書記位子上退下來後,把家也從縣委樓裡搬了出去。他現在衡嶽市和春山縣各有一個家。他老婆在他被紀委調查後,就搬去了衡嶽市住。現在春山縣裡,他一個人住在樑天行老闆開發的住宅樓裡,是一套三居室的大套間。
樑天行開發的住宅樓,採用了小區物業管理,我的車被保安攔在門口。
保安不認識我這個副縣長,他們都是樑天行在外地招來的人。樑天行用人有個習慣,絕對不用春山縣本地人,哪怕是搞清潔的工人,他也是從外地請。
我掏出電話打給關培山,說我已經到了,在小區門口。
關培山讓我等等,他叫人出來接我。
我遞給保安一根菸,保安朝我的煙看了看,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自己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黑芙”,彈出一支叼在嘴邊,驕傲地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我看了看自己的煙,“黃芙”,雖是一個娘養的,身價卻差很多。
我現在抽的“黃芙”,還是在做了縣長以後改的牌子。之前我一直抽精白沙,抽了六年了。是小姨說,朱花語說,黃奇善說,我才改了現在的牌子。
其實,煙價什麼也代表不了。我生在衡嶽市,長在衡嶽市,我很清楚衡嶽市人們的毛病。一個口袋裡只有十塊錢的衡嶽市人,他們會拿出八塊錢買一包精白沙,一塊錢擦皮鞋,一塊錢買包檳榔嚼。
但是作爲一縣之長,抽着個精白沙也確實說不過去。我自己形象不重要,但我代表的是春山縣。
保安看了看我的車牌,說:“你的車是市裡的吧。”
我點頭承認。
“來送禮?”他直言不諱地問。
我搖搖頭。
“哪你來幹嘛?”保安奇怪地盯着我看,彷彿我是個壞人一樣。他審視我半天才說:“你知道這個小區裡都住了些什麼人不?”
我還是搖頭。
保安就驕傲地告訴我說:“全春山縣最有錢和最有權的人,都住在這裡。”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起碼我知道,現在最有權的人是劉啓蒙書記,但劉書記不住在這裡。
“不信拉倒!”保安朝我翻着白眼,提高聲調說:“你叫人出來接你沒?要沒人來接你,我可不會放你進去。”
“等等吧,會有人來接我。”我對保安的說,聽到屁股後面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回頭一看,是縣供電局的易局長。
易局長沒發現我,不耐煩地衝保安吼:“幹什麼啊?車把路堵了,也不會疏通?”
保安被他一訓斥,忙着點頭哈腰過來,伸出腳踢了我的車輪胎罵道:“叫你走不走,瞎眼了啊,擋着領導的車,快給我滾一邊去。”
我陪着笑臉,趕緊打着車,往一邊挪。
易局長的車從我車邊哧溜一聲過去,快到崗亭門口,我看到他的車窗放下來,從裡面甩出一包“黑芙”煙給保安。
“以後多長着眼。別沒事瞎扯。再有這樣的事,老子告訴你們樑老闆。”易局長車裡傳出來的是女聲,估計應該是他老婆之類的女人。
易局長車一走,我就看到從院子裡嫋嫋婷婷出來一個女人,這麼個陰天,還戴着一副墨鏡。一條鮮豔的絲巾,遮住她眼睛以下的地方,讓人看不到她臉的任何一個地方。
女人站住腳,四處張望。
我正好奇地看着她,她的眼睛轉到了我的車上,隨即一搖三擺地過來。
她在我的車邊停下來,仔細看了看我,撲哧一笑說:“認不出我了?”
我猶疑地看着她,她的聲音很耳熟。但我確實不知道在哪裡見過她,她一張臉都被絲巾矇住了,我縱然有通天的本事,也認不出她來。
“是我!”她扯下絲巾,隨即又蓋了上去。
就那麼驚鴻一瞥,我認出她是林小溪來。
“怎麼是你?”我驚訝地問。
“怎麼不是我?”林小溪的眼睛含着笑看着我。
“我沒想到。”我問:“你是來接我的?”
“還不相信嗎?”她吃吃地笑:“走吧,老爺子等急了。”
她沒上我的車,又嫋嫋婷婷地回身往小區裡走。我開着車跟在她後邊,看到保安又跑過來,還沒等我說話,林小溪輕斥了一聲,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我沒看清楚的卡片,在保安的眼皮子底下揚揚。我就看到保安滿臉堆笑,腰像突然塌了一樣,軟了下去。
關培山家裡就他一個人,屋裡顯得冷清毫無生氣。
他的家裝修得很豪華,客廳裡擺着寬大的真皮沙發,屋頂吊頂,垂下來一盞金碧輝煌的水晶吊燈。地板全是進口木地板,中間鋪着一塊雪白的毛絨絨的地毯,一看就不是便宜貨。
他將整個身子縮在沙發裡,聽到我進門,懶洋洋地問了一句:“來啦。”
我趨步向前,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沙發面前,輕聲問:“老書記,您找我?”
關培山嗯了一聲,指着對面的沙發讓我坐。
林小溪跟着進屋,像貓一樣躡手躡腳過來,挨着關培山坐下,笑吟吟地看着我。
“你們都認識了啊!”關培山說:“我就不介紹了。小溪是我老戰友的女兒,小陳縣長還不知道吧?”
我認真地搖頭。
“不知道也好!這樣你纔會做出正確的判斷。不要讓外面的傳言先入爲主。”他咳嗽一聲說:“今天請你來,是有件事要麻煩你。”
“您說。”我態度誠懇,洗耳恭聽。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這不,要過年了,我得給領導慰問慰問。過去這事啊,都是我自己跑,今年我的身體大不如前了,所以就想請你代勞一下。畢竟,你是春山縣縣長,今後很多工作都需要你出面打理。早讓領導瞭解一下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關培山又咳了一聲,我似乎聽到有一口濃痰堵在他的喉嚨間咕咕作響。
“春山縣是革命老區,底子薄,資源不足。農業沒土地,工業沒項目。過去是全國貧困縣,帽子戴了幾十年,早幾年才摘了帽。這帽子一摘啊,問題就出來了。過去國家每年還撥個幾百萬,摘了帽子後,一分錢沒得撥了,還得上交利稅。這事啊,拜託了老劉,我們老劉啊,一身的書卷氣,現在好了,貧困縣的帽子摘了,他老劉倒升官了。可苦的是誰呢?還不是春山縣八十多萬老百姓啊。”他劇烈地咳了起來,身子在沙發裡扭動着。
林小溪忙着遞給他一杯水,柔聲說:“喝口水,喝口水會好受些。”
關培山就笑笑,從林小溪手裡接過水杯,喝了一口後說:“要不是小溪來照顧我,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該進黃土了。”
他哈哈地笑起來,笑聲穿透玻璃,朝着四面八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