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憋着一股火,一路上我幾乎沒說話。
何家瀟是個乖巧的小男人,記憶力特別的好。沒有我的指點,憑着記憶順順當當地把車開回到新林隱酒樓門口。
禿頂男人在門口焦灼地轉着身子,看到我們車來,眉開眼笑跑過來開車門,躬着腰無比謙卑地叫着:“何公子,回來了。”
何家瀟不清楚眼前這個禿頂男人是何方神聖,拿眼直看我。
禿頂男人靈巧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雙手恭恭敬敬遞到何家瀟面前:“我是新林隱的總經理,姓苟,苟不同。以後老弟叫我老苟就行。”
“老狗?”何家瀟用兩個手指頭夾住名片,疑惑地笑:“我怎麼能叫你老狗呢?呵呵呵呵,你是這家酒樓的老闆?”
苟不同媚笑着回答:“我不是老闆,我們老闆姓李,李老闆是市人大代表。我是他的總經理。”
何家瀟鎖好車門,問道:“我爸他們在哪?”
苟不同勾着腰說:“我帶你去。何書記等急了,菜都上桌了啊。”
“開路。”何家瀟顯然很受用這種待遇,邁開步跟着苟不同往酒店裡走。
門一打開,我吃了一驚。一屋子的人,大多是我不認識的。何書記坐在沙發上,旁邊是宛如舅媽,小姨像花蝴蝶一樣與各種人打着招呼。
幾個帶着醉意的市委幹部衆星拱月般圍着何書記,每個人都謙恭地陪着笑臉。
我們一進來,何書記手一揮說:“各位,今日是我的家宴,請大家各自去忙吧。”
幹部們都知趣地退出去,等到人都走完了,何書記臉色一沉,喝道:“家瀟,你幹嘛去了?”
何家瀟顯然不畏懼父親,笑嘻嘻地說:“我跟陳哥出去溜了一圈。爸,我覺得吧,衡嶽市的路雖然沒有張家口市的路寬敞,但比張家口的路要豪華。路燈漂亮,車也漂亮。到底是靠近沿海城市啊,怎麼看,怎麼像暴發戶。”
何書記呵斥道:“你小孩子懂什麼?信口雌黃。老子警告你,給老子夾着尾巴做人啊。”轉頭對我說:“小風,你大一些,給我看着點。”
我忙點頭,陪着笑臉說:“舅,您放心。家瀟是個人才,一來就看到了我們這裡的不足。我要向他學習呢。”
何書記不置可否地拍着沙發扶手,叫過來小姨說:“曉月,誰告訴你他們今天回來的?”
小姨笑道:“哥,天機不可泄露啊。”
“跟我還藏着掖着?是不是小風啊?”
我忙辯白說:“舅,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何書記就笑了,他一笑,整個屋子裡的空氣就輕鬆了下來。
“沒怪你啊,緊張什麼?”何書記起身走到桌子邊:“其實啊,曉月你們突然出現,我還是感動的嘛。畢竟,我們是一家人。有親人接待,就是比吃一個神仙果,也還要來得舒服嘛。不過啊,自家人吃個飯,沒必要到這裡來嘛。隨便找個小飯店,粗茶淡飯更要溫馨得多。你們說是不是?”
我和小姨還有姨父都趕緊點頭稱是。小姨接過話說:“嫂子回家,是天大的喜事。其他地方怎麼能配得上嫂子的身份?”
“什麼身份不身份的,自家人,以後不要太客氣了。”何書記在居中的位置坐下,我們圍着他一路展開。
酒菜上桌,照例是酒先行。
小姨很細心,上了三種酒,紅酒、白酒和洋酒。
紅酒養顏,舒經活血,且度數不高,酒後不致人亂性,但能調情,實爲酒中不可多得之君子。白酒上頭,酒後能令人瘋狂,只爲豪爽丈夫獨佔。洋酒畢竟是外國的葡萄釀造的,再好的酒,也趕不上我們五穀雜糧釀出來的真實和親切。
宛如舅媽當仁不讓選了紅酒,小姨陪着一起喝,在兩個大肚子的高腳玻璃杯裡,血一樣的紅酒致人目暈神迷。
我和姨父自然要喝白酒,姨父當兵的出身,喝酒吃肉是本行。部隊出身的人,不喝酒的算是奇葩。
何書記曾經也是兵,自然跟我們一樣。只有何家瀟,要喝洋酒。
剛下去一杯酒,苟不同就像幽靈一樣閃了進來,後面跟着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像一朵水仙花一樣淡淡地笑。
苟不同自來熟,大呼小叫服務員拿來酒杯,介紹說女孩子是餐廳經理,東北姑娘,學舞蹈的出身,叫雪萊。
一聽這名字我想笑,這家人肯定有學識,給女兒取了個外國詩人的名字,卻在觥籌交錯中混跡人生。
何家瀟本來低着頭在對付一隻螃蟹,突然聽到一陣鶯聲燕語,擡起頭眼睛剛好接觸到雪萊的目光,兩個人對視了一下,各自淡淡一笑,移開眼睛,卻又忍不住偷瞧幾眼。
這兩個人,典型的男才女貌,相得益彰。
雪萊先是逐一敬過我們,最後纔去敬何家瀟。何家瀟看着雪萊款款過來,自己趕緊站起身,手裡還捏着一隻螃蟹腿。
“我不喝白酒。”何家瀟舉起手裡的杯子晃了晃。
“好,我陪你喝洋的。”雪萊換了一個杯子,倒了半杯子酒,酒水的顏色就像下雨天草屋檐滴下的雨水。
兩隻杯子空靈地響了一聲,酒一下去,苟不同要走,何家瀟不依不饒,說喝洋酒一定要有氣氛,要喝對人。亂喝不但敗壞了酒的內涵,而且失去洋酒的文化。
苟不同也是個人精,一聽就明白了何家瀟的意思,於是對雪萊說:“雪經理,你陪陪領導,我去一下。”又陪着笑臉對何書記說:“省裡來了一個幹部,組織部黃部長在接待,我得去招呼一聲。”
何書記爽快地說:“你去吧,不要管我們。”
苟不同拉開門出去,雪萊叫服務員搬來一張椅子,挨着何家瀟坐下,款款對宛如舅媽說:“我聽說阿姨從北方來,我們就是老鄉了。還請阿姨以後多多照顧。”
宛如舅媽淡淡地問:“姑娘哪裡人啊?”
雪萊滿臉羞慚的樣子,輕啓朱脣:“我是河北人,保定的。苟總老是認爲保定也是東北,說凡是北方的,都是東北人。”
“老苟這人,沒文化。”何家瀟接言道:“不讀書的人,分不清東南西北。保定與東北,隔着何止千山萬水。”
宛如舅媽一聽雪萊是保定人,跟自己張家口也不是萬水千山,一個省裡出來的,就感到格外的親切,招着手要雪萊坐到她身邊去。說剛一落地,就遇到這麼一個老鄉,不是緣分還真說不過去。
雪萊歉意地對何家瀟笑笑,乖巧地起身移到宛如舅媽身邊坐下。
小姨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我朝她看過去,她卻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不動聲色地低頭喝着一碗魚翅湯。她旁邊的姨父,埋頭嚼着一塊牛排。
我明白小姨要我說什麼,可是在這樣的一個場合,我無論如何也張不了口。
還是小姨膽大,笑眯眯地端着酒杯去給表舅敬酒,又踢了姨父一腳,罵道:“還不給何書記把酒滿上。”
姨父樂顛顛地捧着酒杯過來,表舅只好端起酒杯,輕輕碰了一下,還沒喝,小姨低聲說:“哥,我家的這個公司……。”
表舅警惕地停住手,瞪着小姨說:“曉月,什麼話也不要說。我知道了。”
小姨喝了一杯酒,頓時滿面桃花。表舅的這個表態,其實就是在告訴我們,有些事,心照不宣就行,沒必要大張旗鼓,順其自然纔是根本。
小姨一屁股坐下,悄悄伸出手來,在我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我差點要扭曲了臉。
雪萊似乎在我臉上看出了端倪,抿着嘴巴想笑。
話題又聊到車的事情上來,何家瀟要求明天就去買車,要越野車,寬大,越野性能強。衡嶽市山地多,要爬坡性能好的車。
何書記一直不表態,宛如舅媽插話說:“車要買,至於買什麼車,看看再說。”
小姨就笑着問:“家瀟,喜不喜歡你剛纔開的車?”
“當然喜歡,雖然不是越野的,畢竟是鬼子貨。”何家瀟吐出一塊骨頭,拿起餐巾擦了一下嘴角。
“借給你開,好不?”小姨朝姨父伸出手,示意他拿鑰匙。
姨父還在遲疑,小姨已經從他手裡奪過去,親自走到何家瀟面前,把鑰匙放在他手裡,誠懇地說:“你拿去開,算我借給你的。小姨借臺車給外甥,裡外都能說得過去。”
何家瀟眉開眼笑,正要伸手去拿鑰匙,何書記卻厲聲喝住:“家瀟,小姨家的東西,你怎麼能亂拿?”
何家瀟滿不在乎地說:“我又不是要。小姨要借給我,我不要,豈不是拂了小姨的好意?”
拿起鑰匙,朝雪萊晃晃說:“等下我們再去兜一下風。你認識路。”
雪萊驚喜地點頭。沒想到宛如舅媽卻堅決不肯,說家瀟喝了不少的酒,不能醉駕。要去外面走走,也得叫個司機開,就問我會不會開車,帶他們去看看衡嶽市的夜景。
我正想回答,小姨又在底下踢了我一腳,頓時就明白過來,忙說:“舅媽您放心,我叫個司機來開,我陪家瀟去。”
一桌飯吃到十點多,小姨還要邀請何書記去唱唱歌,宛如舅媽困得厲害,非要回家。這樣才一起起身,表舅的司機早就候在門外,看我們出來,立即跑去打開車門。
我走在最後邊,何家瀟和雪萊走在我前面,兩個人緊挨着走,邊走邊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