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萌輕車熟路,穿着一件黑色的長裙大衣,帶着一架相機就來了。
縣委宣傳部不敢怠慢,撇開她市委陳書記千金的身份不管,單憑着她是衡嶽市黨報的首席記者這一身份,就讓很多幹部心有餘悸。
陳萌的報道不多,但只要她來採寫,必定都是發頭版頭條。當年的老鷹嘴“烈士”背景調查,就差點讓關培山走了麥城,事後這個責任讓朱仕珍背了,以至於到現在,朱仕珍一看到記者身份的人,都敬而遠之,會產生莫名其妙的恐懼感。
當官玩政治的人,對記者是又愛又怕。大家都喜歡記者把自己寫得高大全,只要做了一分錢的事,就恨不得記者寫成無價的來,倘若有了半點心虧的事,恨不得世界上的記者,全都死去一個不要見。
我被劉書記叫到縣委宣傳部,從部長的手裡接過陳萌這塊燙手的山芋,愁得柔腸百結。宣傳部副部長親自送我們下樓,握着陳萌的手鄭重地說:“陳記者,你放心大膽採訪,春山縣所有幹部羣衆,全力配合你。有誰敢拒絕採訪的,我叫他下不得地。”
陳萌微笑着答應,自己爬上車,朝我一努嘴,示意我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上車。
我還在遲疑,副部長親自把車門打開了,推着我上車,緊緊地替我把門關死。
車一出縣委大院的門,陳萌就笑得差點趴在方向盤上,笑了一陣,轉過臉看着我說:“陳風,你看你這個死樣子,好像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樣,你怕什麼?”
我苦笑着說:“我沒怕你。我在想,春山縣就這麼屁大的地方,這麼會麻煩陳大記者親自來採訪?”
“不歡迎是不是?”她加了一腳油門,車顯然快了許多。
“歡迎,當然歡迎。只是不知道陳大記者這次要採訪什麼。”我言不由衷地說,心裡想着她早幾天還虛弱得像一個兔子,今天怎麼就像一頭狐假虎威的狐狸了。
“歡迎還說那麼多廢話?你沒聽你們副部長的話?誰不配合我採訪,就讓誰下不得地。”她又嘻嘻笑起來,認真地問我:“下不得地是什麼意思啊?”
我懶得解釋,閉嘴不言。
陳萌這次來採訪,目的很清楚。老鷹嘴工地死了人,這個消息在衡嶽地區的幹部中間中傳得很玄乎,有人甚至把死人的事演變成了傳奇,就彷彿親臨其境一般,能天花亂墜地把當時的場景說得玄乎其乎。
正因爲她是帶着這樣的目的來,因此劉啓蒙書記很不高興。他剛上位不到三個月,最怕別人給自己揪小辮子。打羣架鬥毆死人,說來事情不大,如果要是上綱上線,也不是件小事。很多幹部在陰溝裡翻船,他難道心裡不怵怕麼?
陳萌半天不見我回答,不滿地嘟起嘴說:“你不歡迎我呀?還是心裡有鬼?”
我不高興地回她一句說:“我心裡有什麼鬼啊?你想多了吧?”
“還說沒鬼,看你的樣子,就好像我欠着你八百萬塊錢一樣。”她吃吃地笑起來,笑了一陣,關切地問我:“你的腿好了?”
我點點頭,對她報以一笑。 “微微也不擔心?”她輕輕嘆了口氣,按了一下喇叭。
我這纔想起,回來這麼多天,居然沒有接到黃微微一個電話,我也沒給她打過一個電話。心裡頓時一沉,似乎感覺到了莫名其妙的擔憂。
“你沒見過微微?”我問,毫無目的。
“沒有。”她斷然回答我:“微微好像對我有什麼想法一樣,打她電話也不接。不知道她在幹嘛。”
我哦了一聲,擔憂越來越重,心神開始不寧。
“你也別想那麼多。微微這姑娘,心地純潔,思想單純。也許這段時間她忙,顧不得想你呢。”她反過來安慰我,指着後座說:“我給你帶了一些東西過來,傷了腿,要多注意,千萬不可落下病根。”
我感激地笑,回頭看了一眼後座,一個鼓鼓的大旅行包安靜地躺在座椅上。
她再次輕輕嘆口氣,抿着嘴,認真地開車,不說一句話。
車裡沉默了下來,她擰開音響,一陣輕柔的音樂聲響起,讓人惆悵。
我想了想,還是開口說:“萌萌,你有什麼打算啊?”
她側臉看我一眼,微笑着說:“我能有什麼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唄。”
“可是……,”我欲言又止,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似乎看明白了我的心思,抿嘴一笑說:“陳風,你是擔心她吧?”
她輕輕撫摸一下自己的肚子,顯得柔情萬分。
我尷尬地笑,準備掏煙。
“車到山前必有路,不是麼?大不了,我就做個單親媽媽。”她的臉上漫上來一層幸福的神色。
我實在不忍心打擾她的幸福,但我不能不提醒她。
我說:“陳書記他們會答應?”
陳萌似乎怔了一下,良久輕輕吐出一句話:“顧不得那麼多了。”
“你沒想過不要她?”我試探着問,心裡砰砰地跳。
果然,她的臉馬上就陰沉下來,厲聲說:“陳風,你這人太毒了吧?她是一條生命,誰也無權力扼殺她。”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我乾脆放開了說:“你讓孩子出生就沒有父親?缺少父愛的孩子你相信會健康成長?”
“你管的着嗎?”她的情緒顯然激動起來,最後乾脆把車停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哭起來。
我看着她一抖一抖的肩膀,心也隨着她的哭泣慢慢沉入深淵。
陳萌是個冷豔孤傲的美人!這是所有認識她的男人的評價,即便是黃微微,也曾經這樣認爲。但現在的她,脆弱得彷彿一尊水晶玻璃瓶子,跌到地上便會支離破碎。
這是生命的力量!因爲,她孕育了一個新生命。
她越哭越傷心,但她使勁壓抑着哭聲,她的痛苦在她劇烈抖動的背上表露無遺。
我伸手在她背上輕輕地拍了拍,我把我的安慰通過這一拍來傳遞給她。
她突然直起身來,梨花帶雨地看着我,還沒等我弄明白情況,她的上半身就越過排擋位,撲倒在我的懷裡,摟着我的脖子,痛哭失聲。
我被她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又不敢推開她,只好僵硬着身子,任她無助的哭泣。
哭了一陣,她坐回身子,不好意思地朝我淺淺一笑,低頭髮動汽車。
我們沉默着,她緊閉着嘴,不再看我,雙眼平視前方,沉靜地開着車,讓我疑惑剛纔還躲在我懷裡痛哭的女人,究竟是不是眼前這個冷豔的女人。
“萌萌,你這次來採訪什麼呢?”我打破沉默。這是主題,摸清楚她的心思,我才能對症下藥。我可不想被她一篇報道就斷送了前程。
“我採訪什麼你不知道?”她反問我,顯得有些疲憊。
“我真不知道。”我加重語氣,顯得無比的無辜。
“不知道就不知道。”她回敬我一句:“知道欲蓋彌彰這句話的意思嗎?”
話一出口,她的臉紅了一下。我頓時明白了過來,她的這句話已經明確表達了意思,如果我還執迷不悟,我豈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我不敢接話了,心裡再次砰砰跳起來。陳萌來春山縣採訪,原來不是爲採訪而採訪,她是來看我的。難怪劉書記指名要我負責接待,我終於想通了,心裡是又欣喜又擔憂。
突然我的腦海裡靈光一閃,郝強躺在病牀上的情景浮現出來,我心裡一動,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