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倩把郭偉送到醫院包紮後,又馬不停蹄往工地趕。她到工地,我卻去了派出所。等了半夜不見我,她只好帶着小梅姐在縣委賓館開了一間房,兩個女人隨便找點東西填飽肚子,就巴巴地等天明。
兩個原本不認識的女人,從衡嶽市一路過來,一天多的時間,就成了朋友。
女人成朋友容易,變敵人也容易。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兩個女人卻可以成爲一部書。女人之間,一旦解除戒備,就會變得無比的親熱。吳倩和小梅姐,在吃飯的時候相視一笑,便變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一番推心置腹的聊天,她們都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吳倩是衡嶽市知名的年輕女企業家,產業涉及百貨商貿、地產和投資,前身是我的女朋友。小梅姐出身衡嶽市副書記家保姆,來頭也不可小覷。
兩個人各據一張牀,忙活了一天,都覺得疲憊至極,聊着聊着,就沉沉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吳倩準備要去高速公路工地看看,小梅姐卻放心不下我,執意不肯隨着去,兩個人最後達成一個意見,吳倩送小梅姐來找我,找到我後,再去工地。
於是兩個人直奔老鷹嘴工地,到了才知道我已經去了縣城,於是又直奔縣裡,剛好遇到我們從縣委大院出來,站在門口抽菸。
郭偉已經認識了她們,禮貌地朝她們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只是頭上纏着繃帶,顯得有些滑稽。
黃奇善只在工地匆匆見了一面,根本沒看清她們的樣子,現在突然發現眼前是兩個妖嬈漂亮的少婦,驚得一雙眼睛瞪得老大,直往我身上看,似乎要找出一個答案來。
我介紹了她們的身份,一個是我小姨的閨蜜,一個是我的表姐。
我的介紹顯然讓小梅姐出乎意料,她一個保姆身份的人,被我稱爲表姐,顯得我們之間存在的不僅是親情關係,還有看不見的血緣系統。
郭偉還是開自己的車,黃奇善也爬了上去,我本來也想跟着爬上去,黃奇善卻擡起腿,作勢要踢我下車,眼睛眯成一條縫,促狹地笑着說:“有兩個美人相陪,你還上我們的車幹嘛?噁心我們是不?”
吳倩抿着嘴巴笑,替我打開車門說:“陳大鎮長,你上我的車吧,我再送你一程。”
小梅姐也極力慫恿我跟她一起坐,我正要跟黃奇善理論,郭偉卻啓動汽車,加大油門,一溜煙地跑了,風裡傳來黃奇善的喊聲:“我們工地見啊。”
郭偉的吉普車,前後就四個檔,走起來哪裡是我們本田的對手?不到一刻鐘,我們就把他倆甩得連影子都看不到。
超過了車,吳倩放緩了車速,問我:“陳風,這幾年還好吧?都當上鎮長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說:“我這個鎮長,就是芝麻大的官,官不大,事卻多。上到國家政策,下到百姓吃喝拉撒,沒一件事不需要操心。這麼小的事,值得要告訴你麼?”
“難道你要等到衣錦回鄉,光宗耀祖才告訴我?”吳倩噘起嘴巴,顯得嬌俏可愛,一如六年前的她。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掏出煙來,拈出一支問她:“你這車裡,可以抽菸吧?”
“你抽,沒事。”吳倩伸手按下窗戶玻璃,朝我看看說:“還沒戒掉?”
我說:“從來就沒想過要戒掉。煙是什麼?煙是和氣草,沒有就得討。你沒看見剛纔郭書記和黃書記都找我要煙抽?”
“你抽你抽。抽個煙,還有那麼多理論。”吳倩無可奈何地說:“我這車裡,也只有你,敢抽菸。換了別人,老孃一腳就踢下去了。”
我沒理她,顧自點火。
車窗玻璃放下來,車裡就灌滿了冷風,坐在後排的小梅姐凍得雙手摟緊身子,縮在我的椅背後,雙膝頂着椅背,讓我感覺到她的遭遇。
我從後視鏡裡看見她的樣子,只好不動聲色把煙從車窗裡扔出去,裝作很淡然地說:“不抽了,關窗吧。”
吳倩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自然明白我的舉動,她還是抿嘴一笑,說:“心痛了吧?”
車窗一關上,暖氣就*了車廂,讓人暖洋洋的覺得很舒服。我摸了摸傷腿,感覺又有一絲隱隱的痛,卻找不到痛點在哪裡。後面的小梅姐注意到了我的動作,探過半個身子問我:“痛嗎?”
我點點頭,輕輕捶了捶腿,微閉上眼睛,準備假寐。
昨夜從派出所出來,我就進了郭偉的指揮部。郭偉在工地搭了一個棚子,裡面辦公桌,牀等等生活用品一應俱全。自從孫德茂的工地開工後,他就住在這個小棚子裡,一天也沒回過蘇西鄉老政府。
郭偉先我回來,坐在燈影裡哼哼哧哧地叫,旁邊站着孫德茂,桌子上一碗荷包蛋面,上面撒着一層碧綠的蔥花。一看到面,我的肚子就呱呱地覺得很餓,也不管郭偉了,拿起筷子就哧溜哧溜地吃。
郭偉本來還在哼哧着,看我吃得滿面紅光,嚥了一口口水問我:“派出所沒管飯?”
我白他一眼說:“我又不是犯人,他們怎麼會管我的飯?”話一出口,覺得不對,就停住筷子,看着郭偉說:“不好意思,沒想着這是你的飯,要不,現在給你吃?”
郭偉哭笑不得,擡起腳就要往我屁股上踢,我大笑着避開他,指着孫德茂說:“老孫,你想讓我們郭書記餓死麼?”
孫德茂屁顛屁顛地跑出去,站在棚子外扯着嗓子喊工地做飯的師傅:“再來一碗。”
面還沒上來,黃奇善又回來了,帶着一幫子善後組的人。他們在趙半仙的家裡,卻是連水都沒討得半口喝,正口乾舌燥,又不敢聲張,只能生生忍着,直到趙半仙屍體入棺,“鬧夜”銅鑼敲響後,才摸着黑回到工地上來。
“鬧夜”是湘南死人的禮節。死者生前的親戚朋友,還有左右鄰居等人,置一面銅鑼,銅鑼底下一面大鼓,拿一根大鼓槌,乒乓乒乓地敲一陣,然後就出來一個會唱小調的人,嘶啞着嗓子,唱着死者生前的往事。
“鬧夜”據說是有根據的。傳說人死了,自己並不知道,靈魂一直還在,就好像做夢一樣飄飄蕩蕩,只有當“鬧夜”的鑼鼓聲響起,死去的人才會知道自己死了,就會哭哭滴滴朝奈何橋走。
一家辦喪事,什麼時候響起“鬧夜”的鑼鼓聲,就表示什麼時候正式進入了喪事的程序。
黃奇善本身是怕鬼的人,上半年搞遷墳看了無數的白骨,夜裡做了無數的噩夢,但這次見着的是真死人,他的小腿肚子就一直打着哆嗦,又不敢聲張,只能麻着膽子幫趙半仙沐面更衣,雖然幹活的是村裡的老人,自己還得伸手幫一把,偶爾觸到趙半仙冰冷的屍體,嚇得趕緊縮手,臉色慘白。
回工地的路上,他就一直走在人中間,半句話也不說,更不敢回頭看,生怕趙半仙的鬼魂跟着自己來。
善後組的人都要趕回去縣城,也不吃飯了,叫着黃奇善上車。
黃奇善卻是一屁股坐在郭偉的牀上,死活也不肯挪半步。嘴裡嚷着肚餓,也要孫德茂做上荷包蛋面來吃。
善後組的人一走,棚子裡就剩下我們三個人。黃奇善臉腳都顧不得洗了,一個人爬到牀上去,挨着裡邊坐了,說今晚就三個人一張牀上睡了。
我只好叫孫德茂搬來兩牀被子,三個人一人一張被子,橫躺在牀上,睜着眼說了一通瞎話,各自沉沉睡了過去。
我們的車剛拐過一個山嘴,就看到老鷹嘴工地上一片白。
整個工地都停工了,機器躺着像頭老牛,一聲不響。老鷹嘴村的人,頭上纏了白布,由一個身材矮挫的女人帶着,圍在郭偉的小棚子前,呼天搶地地哭。
我一看,認識,是趙半仙嫁出去的女兒。昨夜給她父親入殮,老鷹嘴村的人本來要等她回來,我怕事由多變,暗地裡要黃奇善趕在她回來前先入了殮。
趙半仙女兒身邊赫然站着月白,頭上也纏着一塊白布,神情冷漠地看着萎頓在地上哭的女人。
老鷹嘴村的人來鬧事,我們早有心理準備。昨晚做了一些安排,月塘村的人全部撤出工地,孫德茂的工地停工休息。
我的車一到,馬上就被他們圍起來,七嘴八舌地問我:“領導,要給個說法啊!”
我安慰他們說:“肯定要給大家一個說法。放心放心。”
進得棚子裡剛坐下,郭偉和黃奇善也到了,人羣讓開一條路,放他們兩個進來。
我們三個面面相覷了一眼,黃奇善心裡沒底,湊近我的耳朵問我:“怎麼辦?”
我沒做聲,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煙,一路撒過去,每到一個人面前,我都是滿面含笑。到了月白麪前,我說:“你也抽一支?”
月白推開我的手,低低地說了一句:“準備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