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縣委以紅頭文件的形式確定撥給蘇西鄉五百個農轉非指標,消息一出來,我的電話就響個不停,除了祝賀,還收到不少的牢騷。
牢騷最大的就是毛市鎮的毛平,開口就哀嘆朝廷有人好做官!說他毛市鎮,找縣裡要十個指標都像上天摘星星一樣的難。毛平的電話不僅僅是農轉非的問題,他在試探我礦泉水廠的去向,因此在牢騷半天后,問我準備怎麼安排這五百個指標。
縣委文件規定下撥的指標,表示這五百個指標縣財政不要收入,所得收益完全由我們蘇西鄉支配,這樣的好事,誰看着不眼紅?不說解決別人,那麼多的半邊戶幹部家屬,平地變個身份,取掉戴在頭上的農民帽子,這是什麼?是身份,是社會地位,是能力的表現。
我敷衍着毛平說:“毛鎮長,五百個指標,怕是解決不了問題。僧多粥少啊。”
他在電話裡大罵我人心不足,得了好處還賣乖,說只要給他五十個指標,他甘願做牛做馬,指東打西。
他試探我,我當然要絕了他的僥倖。所以我在天南海北胡吹一頓後,告訴他說:“毛鎮長,你知道我們要建一個礦泉水廠的,這些指標,就是解決職工身份用的。我的水廠,不是農民工,都是正正規規的城鎮居民,吃國家糧的人。”
毛平罵道:“屁!現在還分什麼國家糧不國家糧,都一樣了好不!只有你,還拿着這個東西去忽悠農民,虧良心啊你。”
我笑道:“既然我虧良心,你爲什麼還要指標?難道你不虧良心?”
他就不言語了,喃喃罵道:“狗屁世道,要是老子也有個做大官的親戚,我還怕關書記不給我幾百個指標。沒辦法,你是有背景的人,我們就小幹部一個,等着死吧。”
我安慰他說:“毛鎮長,其實你我心裡都明白,城鄉戶口二元制的制度在短時期內無法改變。現在這世道,願意做一輩子農民的,怕是沒幾個人。管他今後怎麼發展,先給他們一個希望,也算是我們盡了一份責任。”
掛了電話,還沒坐下,鄧涵宇電話又過來了,開口就質問我:“陳風,你又去縣裡告我們狀了?”
我大惑不解,他的口氣讓人心裡很不舒服,我沒好氣地回擊他道:“你有什麼值得我去告嗎?”
鄧涵宇在電話裡一愣,自言自語地說:“確實,我有什麼值得你去告啊?”
“就是嘛!鄧鎮長,以後沒調查,可不能隨便冤枉一個朋友啊。”我準備掛電話。
“等等,陳大鄉長,我有個事要問你,月塘村的事,你沒瞎摻乎吧?”
“我摻乎什麼?月塘村是你們城關鎮的行政管轄,我想摻乎也沒機會啊。”
“那個啥?縣委怎麼突然要我們退回他們村在水泥製品廠的股份,多好的一個企業啊,眼看着就要發財,怎麼就要退了呢?”鄧涵宇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清楚這事。”我想把事情忽悠開去,乾脆直接否認這件事。
“你陳風不清楚,連鬼也騙不過!”鄧涵宇帶着商量的口吻說:“這樣吧,水泥製品廠改制後啊,各項工作都在緊鑼密鼓進行中,這時候突然要撤資,就是要把我的製品廠推向絕路,要不,我老鄧今後不再跟你搶錢有餘,你也給我水泥製品廠留條後路,資就不要撤了,好不?”
“我說了能算數?”我打趣着他說:“錢老闆是你們城關鎮的人,也是你城關鎮的村幹部,我說話,他能聽?他要是肯聽,我保證他不從水泥製品廠撤走一分錢。”
“說話算數啊。”鄧涵宇咬着我的話:“撤走一分錢,我們就不是兄弟了。”
我堅定地表態:“好!”。
我的表態在錢有餘面前一文不值,他堅決要求從水泥製品廠把錢拿出來,說當初這錢投進去,就不是月塘村人的意見,就連他這個村長,也半點不知情。要不是公安局抓了他的人,他還以爲錢全部在縣裡。
要吃回扣他理解,層層吃也理解。但不能吃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月塘村的徵地款嚴格意義來說,是賣了祖宗的錢,拿了這筆錢,連家園也要失去。儘管縣裡承諾給月塘村的人每家分一套房子,可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的人,搬進了縣城後,到哪裡去種菜?到哪裡去拉尿?拿什麼來養活自己?
月塘村一千多老少,除了男人跟着他在建築工地幹活,家裡還餘下那麼多的婦孺老人,這些人靠什麼來養活?
錢有餘在認識我之後,我給他介紹的礦泉水項目,已經根植到他的心裡去了。農民出身的錢有餘算了一筆賬,投資礦泉水廠技術含量不高,關鍵是資源唾手可得,而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等於做的是無本生意。這樣好的事,豈不是讓月塘村的人有了一個盼頭?
我勸慰他說:“錢老闆,錢已經投進去了,何況水泥製品廠也是個賺錢的東西,錢放在哪裡,就像孵崽一樣,到時候生崽了,我們繼續投,不生崽,拿回頭本來,他也沒得意見。”
錢有餘還是恨恨不平,拍着胸脯子說:“我的人關在拘留所幾天,誰給他們賠償?”
我陪着笑臉說:“我賠,好不?”
錢有餘不相信地看着我,譏諷地說:“你拿什麼賠?拿張臉來賠呀?”
我就有些氣惱,錢有餘你這人真不識時務!錢現在還在城關鎮的財政賬面上,沒拿到手,就等於你只握着個刀尖,人家想什麼時候抽刀就什麼時候抽,到時候不說取你性命,讓你千瘡百孔還是毫無問題。
沒有錢,建廠怎麼建?設備怎麼買?技術問題如何解決?市場營銷如何打開?
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告誡他說:“只要城關鎮現在痛快把錢轉到蘇西鄉財政來,什麼事我們不能忍一忍?現在把鄧涵宇搞毛了,他扣着不給轉,我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做什麼事?”
錢有餘懊惱地嘆口氣,罵道:“沒法啊,誰叫我們生在這塊地方。我日他老孃!”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這東風,就是等縣委給我再行一個文,明確蘇西鄉升級成爲蘇西鎮,有個鎮的建制,我們就可以成立居委會,有了居委會,農轉非的事就水到渠成。
郭偉興致勃勃,安排鄉秘書親自去市裡,找一家工藝精湛的雕刻公司,他要做一塊蘇西鎮的牌子,這塊牌子,他是請了市委陳書記親自題寫的。
剛好與老鷹嘴村約定的三天之期到了,趙德全帶着一幫子老頭老太來了鄉政府。
這次郭偉不避開了,親自出面談判。
趙德全眼巴巴地等着郭偉表態,郭偉不緊不慢,慢條斯理喝着茶。
“郭……郭書記,你看我也沒辦法,這些老傢伙死不聽勸,非得要來,我死了也阻止不了。”趙德全可憐巴巴地樣子。
“哪你怎麼還沒去死?你死了看看,死了你,這些老人還會來?”郭偉沉着臉說,半眼也不看趙德全。
“我死了,誰來給郭書記出氣呢?”趙德全嬉笑着,弓着身板,像一隻大蝦。
郭偉哭笑不得,罵道:“趙德全,這個世上也就只有你不要臉了。帶着一幫子老頭老太太,你想搞什麼呢?”
趙德全不怕罵,依舊嬉皮笑臉:“壯勞力都要種田養家,萬一被關起來,一家子人都會餓死。這些爺爺奶奶就不同了,他們反正沒事幹,正好到政府吃免費的飯菜。”
“趙德全,你就該死!”郭偉罵完後,自己笑了起來,指着我說:“你看陳鄉長,人家爲你這個破事,想了個好辦法,你連煙都捨不得敬一根。”
趙德全就趕緊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煙來,畢恭畢敬給我遞上來一支。
我接過來,含在嘴裡,不想點。別人敬菸,不管好壞,先接是對人的尊重。抽不抽,自己看着辦。一支菸,抽不死人!
“陳鄉長,你想了個什麼辦法?”趙德全湊近我,我聞到他身上傳來的一陣汗臭味。
“辦法倒有一個。我問你,老鷹嘴村除了月白嫂是吃國家糧的,還有誰呢?”我問,旁敲側擊。
趙德全想了想,搖搖頭說:“除了月白嫂,還真沒有一個。”
“這麼大的村子,這麼就沒有人吃國家糧呢?”我問,不動聲色。
趙德全嘆口氣說:“我們這些人,投胎沒投好,都投在農民家裡了,哪裡還有國家糧吃。讀書讀不出,當兵當不出,只好一代接一代做農民,認命。”
“如果有個機會讓你們吃國家糧,你會怎麼想?”我進一步拋出一個誘餌。
趙德全愣了一下,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樣問我:“你說什麼?”
我說:“讓你們當工人,吃國家糧啊。”
趙德全狐疑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搖搖頭說:“你開我的玩笑,我不相信。”
我裝作很神聖的樣子說:“郭書記爲老鷹嘴村每家爭取到了一個吃國家糧的指標,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只要你願意,老鷹嘴村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吃國家糧的人。”
“真的假的啊?”趙德全被我說得一愣一愣,像個傻瓜一樣六神無主。
“你以爲我們國家幹部會拿你開玩笑?”郭偉不失時機加了一句。
趙德全拍拍腦袋瓜子,盯着我們一字一頓地說:“如果老鷹嘴村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吃國家糧的人,老鷹嘴村的所有事,全部你們說了算!”
“當真?”
“當真!”趙德全激動起來,我們的話似乎讓他看到了光明和未來,與土地打一輩子交道的農民,做夢都在想着能改變自己的命運,能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是農民!”
農民這個詞,套在誰頭上,誰就立馬覺得矮人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