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縣四大班子的領導們要爲我辦一桌踐行酒,我不好拒絕,但實在是沒心思與他們推杯換盞。所謂虛與委蛇,此刻被我發揮得淋漓盡致。
劉啓蒙書記親自來我辦公室,看我忙得鼻尖上滾着汗珠,無限憐愛的說:“小陳啊,這些事你還要自己動手,叫政府辦的人整理就行嘛。”
我謙虛地笑,招呼劉書記坐下,倒了一杯茶遞給他說:“書記,這茶還是你給我的,沒捨得喝,今天回敬了主人了。”
劉啓蒙驚訝地責怪我道:“你呀,一點茶葉,還保存這麼久!有些東西,還是要新的好,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老的好啊。”
我從他這句一語雙關的話裡聽出了意思,趕緊收斂些微輕佻的神色。自從省委組織部找我談話之後,我感覺自己有點得意忘形了。
劉啓蒙絕對是從愛護一個年輕幹部的角度出發的。我與他這幾年打交道,彼此都能懂得對方。雖說不是惺惺相惜,但在很多重大事項上,我們兩個的立場絕對是高度一致。
比如突查麒麟山莊,蘇西鎮建鎮等事宜上,大多是我提出來後,他均滿口答應。即便要在常委會上走一個過場,他也會事先表明自己的態度。
“劉書記,這次我去省裡,是福是禍,心裡真沒底。”我擔憂地說,在劉啓蒙對面坐下,順手摸出一支菸來,叼在嘴角點上火。
“你擔心的是什麼?”劉啓蒙驚訝地看着我說:“調你去省裡工作,是組織對你的信任,讓你擔更重的擔子。幹工作,談什麼福禍?只要身正,你就不用怕影子斜。”
我惶恐至極,劉啓蒙的每句話都打在我心坎上。對於他,我唯有尊重,不僅僅是尊重他的爲人,更尊重他對工作的熱愛與敬業。
“我怕我信任不了新工作。”我依舊謙虛地說。
劉啓蒙笑了笑說:“你一個縣長都能做得得心應手,去做一個辦公廳的副主任,還能難倒你?再說,做副手的人,只需要勤勤懇懇做事,其他的事,上面還有人在招呼着,輪不到你。”
我無奈地說:“既然組織讓我挑擔子,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會勇往直前。”
說完這句話,我自己都感覺有些噁心。但人在官場,場面上的話,是不得爲而爲之的事。有多少噁心的事都能做出來,還怕幾句噁心的話麼?
我不經意地露出微笑,起身走到辦公桌邊,開始收拾桌子裡的東西。
劉啓蒙坐了一會,也站起身來告辭。我送他到門邊,兩個人握手道別。
劉啓蒙臨走時特別囑託我說:“小陳,記得晚上的歡送會啊。”
我認真地點頭,看着他一步一步上樓去。
劉啓蒙顯然老了,他的背看起來佝僂了許多,頭髮幾乎已經全白。腳下的步子也失去了當年的虎虎生風,顯得沉重而遲滯。
送走劉啓蒙,我再也無心收拾東西。其實我也沒什麼東西,從蘇西回來後,黃微微已經將我辦公室和家裡都收拾了一遍。該帶走的,她全部帶到衡嶽市裡我們的小窩去了。剩下的無非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
抽完一支菸,我打電話叫朱花語進來。
朱花語現在不是我的秘書了,她的新崗位是縣政府辦文印室的工作人員了。
關於朱花語的事,我有幾次想與劉啓蒙彙報一下,爭取在我走之前解決她的編制問題。可是每次話到嘴邊都被我嚥了回去。
黃奇善想將她調到團委去,還是因爲編制沒落實,她不是幹部身份而沒有辦法。
她去文印室,還是她自己的要求。
朱花語是個聰明的女子,她知道,我一走,在春山縣她的前途也就宣告結束。她是做過我的秘書的人,再不會有人讓她做秘書。
朱花語進來的時候滿臉微笑,絲毫看不出失落的樣子。
這讓我有點驚訝,以爲她是故意裝出來的,於是問她說:“花語,沒想法?”
朱花語展顏一笑說:“陳縣長,哦,陳主任,我能有什麼想法啊?”
我用手指頭關節敲着桌面說:“以後就呆文印室了?”
“當然。我喜歡這個工作。”她認真地說:“我能有份體面的工作,就已經感激不盡了,哪裡還會有其他的想法?如果沒有你,我現在不還是個農民嗎?”
她歪着頭看着我笑,笑得我心裡一陣酸楚。
朱花語和餘味兩個人,跟着我幾年,我卻沒能爲他們辦任何一件事。餘味倒不用擔心,他有個做縣長的叔叔,在春山縣,還沒有人敢動他。
但朱花語就不一樣了。她爹朱仕珍的問題一直懸而未決,在縣裡,除了我,她還真找不出另外一個人來幫她。雖說黃奇善是她的男朋友,但他們兩個是否能走到最後,我心裡是沒底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涼的故事萬萬千千。我知道,只要我一腳踏出春山縣,再也不會有人正眼去瞧朱花語。
“花語,你最後幫我做一件事吧。”我誠懇地說。
“做啥呢?”她走進我身邊,我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我想今天傍晚離開春山縣,你能幫我找一臺車麼?”
“晚上你不是要參加歡送會嗎?”她驚訝地看着我問。
我搖搖頭說:“不去了,免得傷感。”
她輕輕笑了起來,說:“你一個大男人,還會傷感?再說,四大班子的領導都回來,你不去,他們會說閒話的。”
“想說就讓他們說去。”我嘆口氣說:“即使今天他們不說,我走了後,能保證他們就不說了?”
“叫餘味吧!”朱花語試探地問我。
我還是搖頭說:“不好。叫了餘味,不等於告訴了所有人,我要臨陣脫逃?”
我的這個用詞讓朱花語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很好看,真的像一朵解語花一樣,羞答答的讓人憐。
“要不我去借一臺車來,我開車送你走?”
朱花語已經考了駕照,經常賴着餘味的車開。這些情況我都知道,只是裝傻而已。
我沉吟半響,不是擔心她的駕駛技術,而是想着讓她一個單弱的女人來送我,迢迢上百里的山路,於心何忍?
“你放心好啦!”她笑嘻嘻地說:“絕對不會開道坎下面去。”
她見我沒反對,徑直就往門外走。
我喊住她說:“花語,最好再叫上一個人,免得回來你一個人,我是真不放心的。”
“曉得了!”她快活地出門去了。朱花語辦事,我一萬個放心。這幾年她跟着我,大小事情都是她在打理,還從來沒出現失誤。剛纔的談話,她焉能不知輕重呢!
朱花語一走,我開始安心坐下來,鋪開信紙給劉啓蒙寫信。
我不能一言不發就悄悄溜掉,我必須要留下字句,讓四大班子的人理解與原諒。
一拿起筆,心頭思緒萬千,居然不知從何下筆了。
十年時光,像電影一樣從我眼前遊過。
十年青春,我收穫了太多。我有時候真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這一路走來,有驚有險。每當我失落徘徊的時候,總會有貴人出來相助我。每當我得意忘形的時候,總會有個聲音在提醒着我。
從老鄉黨委書記柳權到劉啓蒙,甚至老書記關培山,他們是看着我成長起來的幹部。他們每一個人,都沒有要害我的心,反而每個人都希望我在仕途上能健康前進。儘管他們也身不由己,但卻對我,表現出來的都是長者的寬容和理解。
想着想着,我的眼眶溼潤了起來。
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情此景,我豈能不傷懷?
打量着屋子裡的一草一木,看着牆上掛着的劉啓蒙送給我的書法“慎獨”,我再也忍不住,任雙眼的淚,痛痛快快地流滿了面頰。
傍暮時分,朱花語打來電話,讓我出縣委大院的門左拐,她在車裡等我。
我起身,將信端端正正地擺在案頭,上書“劉書記親啓”幾個字,帶上門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