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有云一直覺着他是如今世上對蜃景神殿最爲了解的人,而他那些瞭解,完全來自於家廟牆上的畫和祖宗傳下來的記載。
那些記載,是當初商傾醉同季氏先祖的後人陸陸續續提及的,商傾醉的親身經歷,自不可能有假。
進到神殿,接下來的一段路有多兇險到不至於,但會有不少對他的考驗,必須要認真對待,千萬不可大意。
季有云走得很快,不出所料,他前面的虛空突似水波盪漾,下一層的入口變得模糊起來,緊接着四下裡白霧消失,環境完全改變。
目之所及是一片虛無,空濛蒼穹中隱隱有歌聲傳來,像是千萬人在齊聲吟唱,季有云停下腳步,暗忖:“來了!”
歌聲盤旋接近,季有云不知道對方在唱什麼,只覺曲調莊嚴肅穆,身處這樣的氛圍之下,大約便是最玩世不恭的人也會收斂態度,肅然起敬,更何況季有云深知蜃景神殿的厲害,本就帶着朝聖之意。
他張了張嘴,正要再恭謹地打個招呼,那環繞他耳邊的歌聲突然一變,竟而轉成了龍吟之聲。
季有云只覺眼前驟然一亮,閃過一道金光。
那是龍,帶動風雲際會,鱗爪飛揚,挾毀天滅地的威壓,向着季有云疾撲而至。
季有云突然遇襲,半點兒看不出慌亂,舉止之從容就像是在一直等着這一幕發生。他的“萬流歸宗”早已經能吸收五行能量,不管對方這是什麼屬性的攻擊,季有云只是看準了時機全力施法。
隨着他一招手。這條飛撲而來的神龍便像被戳碎的巨大氣泡,頓時消散無蹤。
這麼容易?季有云怔了怔,他的手滯留在半空,在他的感覺中,剛纔那一下並沒有吸到什麼真元,就像是全力施爲的一拳打到了虛空裡,晃得他有些難受。
此時。歌聲停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原來是大難部的弟子。”
季有云怔了怔。連忙迴應:“仙人,在下是此界的化神季有云。”
“數萬年,無名天道宗弟子只進來兩人,枉費神殿降臨道修大陸的一片苦心。”
季有云一頭霧水:“仙人你說什麼?”所謂兩人。是指他和當年的商傾醉嗎?可不管自己還是商傾醉,與無名天道宗又有什麼關係?
那個聲音頗有些不悅地冷哼了一聲,隨即銷聲匿跡,前面通往神殿下層的路重新出現。
季有云先是一喜:這麼容易就給過了?他隨即想到眼下這順利的局面不用說和他適才施展出的功法有關。
《大難經》難道和神殿有着不爲人知的關聯?
季有云帶着滿腹疑竇步入下層,白茫茫霧氣中,他聽到前方有人正在說話。
“雲兒如此聰明,看樣子將來必定會比風兒有出息。這回後繼有人,你可該放心了吧。”
他吃了一驚,前面說話的人已自雲霧中現出真面目。
那是一男一女。一邊走一邊聊着天,看二人肩並着肩神情親熱,那悠閒自在的模樣。就像是在逛後花園。
此念一動,季有云四周的雲霧突然起了很大的變化,圍繞那一男一女陸續出現了假山池塘,彎彎曲曲的綠蔭小路,路盡頭的亭臺,以及滿園數不清的奇花異草。
這個後園。季有云很熟悉,而這正逛着後花園的兩人。他更是絕不會認錯。
適才說話的是個女子,只看容貌覺着她還很年輕,邊上那個男的鬚髮皆白,完全是一幅老翁的模樣,這兩人若叫不知情的人見到還以爲是爺孫,其實卻是夫妻,並且還不是老夫少妻,妻子是年輕的時候服食了駐顏丹,兩人的真實年紀都不小了。
季有云會知道的這麼確切,是因爲此時出現在他面前的一男一女正是他的爹孃。
季有云站在那裡,看着爹孃自他身前過去,當爹的笑了一笑,道:“別急着下定論,風兒資質也不錯,不過修煉那功法,還是水靈根佔便宜一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此時出現在季有云眼前的這一幕,其實他早已經沒有了印象,從小他就知道,爹孃因爲忙於修煉,無暇生兒育女,直到壽數沒有幾十年了纔不得不認清了形勢,開始寄希望於下一代。
他們生了季有風,沒幾年發覺兒子是個金靈根,才又有了水靈根的季有云。
在季有云的記憶中,自從他開始修煉,父母類似的話他已聽過無數遍,加上這本是事實,這等誇他的言語在他心中已生不起任何波瀾。
爲什麼這時候,自己眼前會出現這麼一幕呢?
這麼想着,季有云的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到了一旁的假山上。
山頭堆裡一塊大石上,此時正躺着一個少年,那少年只有十一二歲模樣,手裡百無聊賴揉捏着一株“玉簪紅英”,與他目光一觸,嘴角輕翹,“嗤”的一聲,轉身將臉衝向了別處。
這個人正是早已經死去了的兄長季有風。
是了,那時候季有風聽到了爹孃私下的議論,所以才一輩子與他對着幹,到最後寧可死,也不願成全他。
季有云有些悵然,隨着他心境有所變化,周圍環境再變。
突然之間置身黑暗,並且是在一個幽閉的空間,沒有靈氣,不時有哭叫,或者哀求咒罵聲。“叮咚”鐵鏈,任你再大的能耐,也不得不任人擺佈。
這裡是煉魔大牢。
那時候父親還在,煉魔大牢掌握在他的手中。
火光亮起,這一次季有云看到了他自己。
他站在一間洞開的牢房門口,牢房門口除了他,還有不少人在,有後來跟隨了他的鞏騰發,也有醜得叫人不想再看第二眼的丁琴。大家都跟着他齊齊看向牢房裡,他的兄長季有風正坐在裡面一堆稻草上,一點兒也不嫌旁邊那人滿身血污,傷口上爬滿了蟲子。
季有云對當時的情形隱隱留有印象,牢裡的犯人是個魔修,當時他年紀還小,覺着那人眼睛也瞎了,鼻子也沒了,加上四肢殘缺,說不出得噁心可怖,想不明白季有風怎麼就跑了來,還和那人一幅相聊甚歡的模樣。
現在他懂了,自己花了很多心思,才收服了父親的手下鞏騰發,而季有風只是跑到牢裡呆了呆,就換得了兇鬼丁琴以死效忠,還叫自己毫無所覺……
他聽到自己說:“哥哥,牢裡又黑又冷,快點兒出來吧。道魔殊途,魔修都是壞人,爹爹一直教我們明辨是非良善,你都不往心裡去,爹爹好不容易把人捉進來,你卻跑來和他做朋友,這算是怎麼回事?難道爹爹還捉錯了不成?”
牢房裡面季有風沒有挪窩,略帶嘲諷的語氣道:“我正是在教他明辨是非,盼他早日棄惡向善。”
年輕的季有云聞言咬了咬脣,頗有些委屈地道:“哥哥,你這樣不聽話,叫娘知道了肯定會傷心的。”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看到這一幕,到此時季有云自然明白,這裡出現的都是幻覺,是他的心結執念被神殿中的仙人感應到,轉而放到他眼前,叫他重臨其境。
想到此,他不禁後背生出冷汗來。
直到眼前晃動的人影漸漸隱去,不再生出別的幻象,季有云才暗暗鬆了口氣,若叫仙人感應到他後來將季有風囚禁在煉魔大牢裡,又打斷了他的腿,到最後季有風更是死在冰川海底,不知會不會對自己生出惡感,特意爲難?
謝天謝地,只是出現了些小時候的片斷。
這神殿的第二層,雖然全無兇險,季有云卻生出了一種如履薄冰之感。
在他小心翼翼進到第三層之後,那個疑似真龍的蒼老聲音再次響起:“數萬年前,無名天道宗第三代宗主柳仙人飛昇之後,着我將這神殿送來此界,以便他的門人得些好處,你家傳那功法看上去很像我大難部的傳承,不過適才看你過往,並非無名天道宗弟子,我不能接待你,這便送你離開!”
季有云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但這不妨礙他聽明白了神殿裡的神龍要驅逐他,季有云登時大急,叫道:“且慢。仙長聽我一句,那商傾醉怎麼可以……”
對方不緊不慢打斷他:“你說商傾醉?他是無名天道宗殺劫部傳人。”
“不可能!”
季有云質疑的話出口,神龍沒有辯駁,但季有云面前的虛空裡突然現出許多人影。他們在修煉論道,在講經鬥法,甚至在歷劫飛昇……
季有云一時看得怔怔然,這許多人明顯是同一個宗門的,雖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僧有俗,他們每一個卻都是修爲深不可測的大能,更叫季有云吃驚的是他們顯露的那些神通,他在其中看到了大能煉丹、看到了神奇的法陣與符籙,看到了心劍……還有他祖傳的《大難經》。
季有云突然想起祖廟牆上先祖自天人手中接過書卷的那幅畫,隱隱覺着其中必有奇妙的關聯。
但他現在來不及細想,當務之急是向神龍解釋,商傾醉都得以進入神殿最後一層,他自然也可以。
“仙長,我家傳功法名叫《大難經》,和您剛纔給我演示的一樣,我家祖上定然是無名天道宗的門人。”
“光說無用,看到這件寶貝了麼,你將所學功法的口訣一句句念來,它自會識別真僞。”那神龍話音剛落,便有一物飛至季有云身前,停在了虛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