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南陽府。
身穿黃馬褂的御前侍衛們手按刀柄,臉色灰白,如喪考妣。
與平日裡不同,
頭頂涼帽之紅纓被白布裹住。
廣州駐防八旗全軍覆沒的消息終於傳到了南陽。
乾隆悲痛,
大臣們也跟着悲痛。
御駕全員縞素。
……
“朕今日方知,何爲國之棟樑!”
“南方八旗素來散漫。可國有難,卻能一改往日紈絝,爲大清流乾了最後一滴血。”
乾隆說到悲慟處居然流下了眼淚,手臂也開始哆嗦。
底下的臣子們早有準備,跟着哭成一團。
和珅的眼睛哭的像桃子,
可心底卻在飛速旋轉,團練大臣文元德遞上來的摺子是真是假。
廣州八旗戰力差勁,那是出了名的。
就算是京旗那幫混賬子弟也能穩壓廣州八旗一頭。
老頭子剛登基時,
深感八旗墮落,決定嚴格賞罰。
派欽差南下巡視廣州八旗訓練,結果鬧出了特大笑話。
校場點卯的甲士當中,
有3成是僱傭來的廣州農夫,面相一看就不像旗人。
……
隨後是騎射表演中,
有人騎馬墜馬,有人10箭無1中,有人箭矢直衝檢閱高臺。
總之,
一言難盡。
而且,
和珅的爹,常保,曾任福州將軍。
說起來,
他多少是知道些內情的。
大清駐防八旗的重點在北方,華北尤甚。南方兵力薄弱,滿城數量本就不多。
而廣州、成都又是其中最薄弱的2環。
若說荊州八旗、乍浦八旗尚有戰鬥力,還是可信的。
廣州八旗?
和珅總覺得這裡面有蹊蹺。
……
“昭告天下,要以廣州駐防八旗爲榜樣,誓死捍衛大清。”
“皇上聖明。”
乾隆68了,人老了,就愛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
他篤信廣州八旗戰鬥到最後一人一槍是真的。
這叫國難見忠臣、板蕩識人心。八旗平日裡再怎麼差勁,骨子裡還是殘存了祖先血性。
一時間,
老皇帝對於戰局的信心稍微上升了2分。
“諸位臣工對當前戰局有什麼看法?儘管講,言者無罪。”
“臣認爲,吳賊拿下廣東全境後很可能會進攻湖廣。”
“奴才認爲,吳賊可能會竄襲中原。”
“臣認爲,吳賊會大肆修建宮殿,稱帝享樂。”
河南巡撫劉墉,
突然開口道:
“臣認爲,朝廷一定要保住湖廣。因爲,我大清的糧食問題快壓不住了。”
……
屋內,
瞬間安靜的可怕。
放在平日,劉墉絕對不會講這話。
但今時今日,
他必須講!
因爲,他是帝國北方唯一糧倉——河南的巡撫。
乾隆冷冷的盯着他。
“劉墉,形勢有這麼嚴峻嗎?”
“回皇上,北方5省1石米4兩的價格已經維持了快半年。長期以往,只怕~”
乾隆將目光投向和珅。
和珅輕輕點頭~
他掌管着戶部、內務府,對糧價太清楚了。
……
乾隆話鋒一轉:
“河南春糧收成怎麼樣?”
“回皇上,今年春糧收成預計比去年上漲1成。”
“甚好。”
“不過,臣又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講。”
“臣上任巡撫後,即派可靠心腹便衣查驗了開封以及周邊的5座糧倉。在庫糧食和賬冊所載,足足差了4成。”
“什麼?”
乾隆瞪大了眼睛,在場所有人也嗡嗡議論。
劉墉撲通跪地:
“臣不敢公開查,怕民心不穩。臣死罪。”
……
和珅默默閉上了眼睛,
心想,
老劉你不是怕民心不穩,你是怕官心不穩。
你這個空降巡撫只要動手開始查,底下人立馬拆臺~
火龍燒倉,替死鬼,懺悔遺書。
讓你輸的明明白白、目瞪口呆。
劉墉又開口道:
“臣請旨,派兵火速封存各地糧倉,控制守倉官吏。若無貪墨,予以嘉獎。若有貪墨,依大清律,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
很顯然,
乾隆也參透了這裡邊的道道,來回踱了幾步,
果斷下令:
“來人。”
4名侍衛快步進來,單膝跪地。
“讓侍衛親軍配合劉大人,控制河南所有糧倉以及糧道衙門。若遇阻撓,3品以下可先斬後奏。”
“嗻。”
……
糧食,關係到大清安危。
乾隆不可能手軟,即使把糧道衙門從上到下殺個乾乾淨淨也在所不惜。
劉墉,
他把一個嚴峻的問題擺在了所有人面前。
缺糧!
很缺糧!
大傢伙別裝瞎子了,摺子裡粉飾太平可以混過去,人的肚子混不過去。
北方各省已經不穩了,士紳捕殺抗糧亂民的事件屢見不鮮,餓殍更是無從統計。
諸位同僚,
你們也不希望前方打仗,後方出現李自成張獻忠吧?
皇上,
您也不想做崇禎吧?
再丟了湖廣,1石米準備賣多少銀子?10兩?20兩?
……
同時,
還有一個問題如鯁在喉。
綠營可信否?
或者說,南方綠營可信否?
吳賊驅使贛、粵2省綠營降軍攻入廣州滿城,犯下了滔天的罪惡。
乾隆很糾結,
事關軍心,畢竟大清軍隊7成都是綠營,而且南方各省此時多靠綠營頂着。
投鼠忌器!
他痛苦的來回踱步,猛然意識到那位從未謀面的落榜書生手腕極其毒辣。
一時間,
他甚至心中嘀咕:
“早知如此,當初朕就賞他個進士出身了~”
“天下大才還是得收入帝王彀中。遺落於野,社稷危矣。”
……
和珅來了。
步履匆匆,帶來了2封來自京城的摺子。
“主子,京城有事。”
乾隆的三角眼更加陰冷,奪過摺子自顧自翻閱。
一封來自京城留守,嘉親王永琰。
一封來自軍機處留守兼禮部尚書,于敏中。
兩份摺子實則都在講述同一件事:
京城直隸,糧價飆升,若不解決,恐有不穩,如何處理,期待聖裁?
……
乾隆把兩份摺子丟給和珅。
和珅看完,瞬間就明白了老皇帝的憤怒。
誰裁決,誰捱罵。
缺糧是不爭的事實。
明面上,誰也解決不了。
不過,
其實有解決的辦法,就是出面解決的人會背上很難聽的罵名。
老於油滑,堅決不碰這種爛事。
逼急了,他就生病~
逼狠了,他甚至敢自縊,任何一個文臣都清楚這罵名至少流傳1000年。
老於70歲了,他寧願死。
……
不過,
年輕單純的嘉親王居然也學會了這一套?
其心可誅,不當人子!
摺子裡,
永琰哭訴:
目睹京師百姓陷入饑饉,心如刀絞,然而才具淺薄,只能散盡府中家財接濟貧苦旗丁,嘉親王自他以下所有人一天2頓粥。
千難萬難,求皇阿瑪賜下良策。
天家無父子~
果真如此。
不過,和珅也不由得讚歎,嘉親王這個時機和態度拿捏的很好。
老爺子就是再憤怒,這會也不宜動這個兒子。
……
乾隆冷不丁開口:
“和珅,你素來擅長理財,是朝廷裡少有的明白人。你說說?”
“奴才覺得如今大清正值危難,各督撫各部堂都應自力更生,儘量自己解決問題,而不是事事向皇上伸手。”
乾隆的面色稍稍緩和。
指着旁邊的凳子:
“和珅,你坐。”
“嗻。”
望着乖巧懂事的寵臣和珅,乾隆心裡感慨,生子當如鈕祜祿~
永琰,
他要是有和珅的7分懂事~
朕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嘍!
……
“那你說,如今漕糧制度名存實亡,糧食歲入銳減一半。朝廷該優先保證哪些人吃糧?”
“奴才覺得,前線將士的糧一定不能短缺。”
乾隆默默點頭。
和珅繼續說道:
“京師滿漢官佐的祿米也不能短。”
乾隆點頭,中樞當然要保。
“蒙古王公們的賞賜,尤其不能短。”
乾隆再點頭,當前,草原不能亂。
朝廷需聯手蒙古王公,將更多的控弦之士送上戰場消耗。
“北方駐防八旗也不宜短。”
乾隆又點頭,事關國族根本,事關北方安危。
……
“皇上,似可讓南方各省督撫自己解決一部分錢糧?”
見乾隆沉默不語,
和珅繼續小心的出主意:
“奴才覺得,其實地方上還是有餘糧的。只不過~”
“只不過這些餘糧在士紳豪強們手裡,朝廷收不上來。”
“聖明無過主子。”
乾隆絲毫不驚訝,反而笑了:
“朕給他們放權!”
和珅遂不再多言,磕頭離開。
……
乾隆沉思片刻,提筆親自擬文。
草文傳到軍機處,
衆人看的腿腳哆嗦、眼皮抽抽。
就差脫口而出:
“皇上失心瘋了吧?”
繼湖廣、兩廣被允許地方士紳自建團練後,又開放了四川團練。
雲貴兩省比較特殊!
乾隆重新賞賜總督阿桂一等誠謀英勇公,3眼花翎,加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
接旨之日起,
阿桂上馬管軍,下馬管民。
可自行籌建軍隊,懷柔土司,任何軍事調遣不必向朝廷請示,3品以下地方官可先斬後奏。
雲貴貧瘠,
所以由四川協餉,每3個月必須協餉80萬兩,糧食10萬石。
……
隨駕文臣私下感慨:
阿桂大人從此不再是雲貴總督,而是雲貴王!
什麼叫信任?
什麼叫魄力?
皇上真是千古名君吶。
世人皆知乾隆嗜權如命,卻不知他也是一臺冷靜的正治機器。
經過這段時間,潛心研究前方戰報。
乾隆得出了一個結論:
吳軍已成大氣候,攻城略地銳不可當。
縱然是野戰,
大清精銳也無法剋制全步兵吳軍的火力。
以前,
是當三藩之亂看。
現在,
應該當成安史之亂看待。
……
乾隆讀史書,思考到了更深層次:
安史之亂的根源,
有人說是藩鎮野心膨脹,有人說是胡人覬覦漢土。
更有什麼某教背後煽動、安祿山衝冠一怒爲乾孃之類的野史奇聞。
大謬!
根本原因是,
河北集團(地方)被關隴集團(中樞)長期壓制,日益不滿。
從上到下,
無數人支持安祿山和中樞開戰,奪取本該有卻被關隴集團搶走的利益。
如今,
反觀強勢崛起的吳國,幾乎是安史之亂的翻版。
李逆以一幫無賴市井之徒起兵,很快得到了江南集團的大力支持。
江南集團被壓制太久,他們寧願把原先交納給朝廷的海量錢糧交給一個更理想的代理人——李鬱!
自此,金錢和槍炮合流~
……
從大唐開始,江南區域就是帝國的財稅重心。
宋朝自不必說!
明清兩代,更是天下財稅之根本。
依仗着經濟優勢,江南文人在科舉中瘋狂壓制其餘省份。
有明一代,天下狀元3成出自江南。
有清一代,天下狀元5成出自江南。
進士就別提了,比例徹底失衡。
這些都是規則之內~
以至於明清兩代朝廷必須刻意壓制才能維持進士籍貫的平衡,搞南北分榜,加恩科,搞各種小動作~
……
乾隆甚至翻出了《明史》尋找論據,
洪武30年,
也就是朱元璋死之前那一年,明廷舉行了一次科考。
這一榜,
及第進士全部是南方人,其中又以江南人爲多。
發榜之日,震驚天下。
其中,
南方考官的人情佔多少比例,水平的差距又有多少比例,已經很難查究了。
總之,
快入土的朱元璋被嚇的精神了,
拼着最後一口氣瘋狂殺戮,勉強摁住了江南集團的反撲。
……
如果說:
南北榜案,是江南集團的一場正治進攻,尚且在規則之內。
李逆起兵,就是江南集團的全方位進攻,打破了規則。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陡然在乾隆腦中響起——江南人,不滿中樞之心,久矣。
如此看來,
戡吳亂很難,光憑中樞的力量可能做不到。
這不是一場單純的軍事對決,而是正治較量。
乾隆感覺自己已經很接近一個正確答案,可能就差一層窗戶紙。
……
手掌再次開始哆嗦,
他默默地將手掌藏入袖中,以防被一旁的太監們窺見~
這些日子,
帝之手顫,愈發頻繁。
這是一個不太妙的信號,但乾隆無暇多顧。
他只想拼了命,
在自己進棺材之前弄死李鬱,踏平江南。
……
他自認爲是千古一帝。
巧了,
唐玄宗本來也是千古一帝,開元盛世,皇帝同行們誰不眼熱?
然而,
一場安史之亂,把玄宗拉進了糊塗之君的序列。
乾隆如此敏感,
是因爲他和李隆基有太多相似之處。
理智冷靜、刻薄冷血、“開創盛世”、擅長花錢~
如果,
他親手平了“吳亂”,還能反超玄宗,混個莊、高一類的諡號。
如果,
是自己的子孫平了吳亂,那自己的諡號很可能是桓、靈之流。
如果~
哀宗、殤宗躲不掉的。
……
乾隆冷靜的把這一切都琢磨透了。
而和珅又把乾隆琢磨透了。
所以,
君臣一唱一和,
痛快的下放權力,只爲給吳軍攻略南方製造儘可能多的障礙。
至於說,
擔心重現唐末藩鎮亂像?
那起碼愛新覺羅還掌握着中樞,才配有這樣的擔憂。
……
亡國之君,是沒機會擔心藩鎮尾大不掉的。
乾隆知道阿桂是全能帥才,能攻能守,十分全能。目前,年輕一輩中還沒人能超過他。
南方局勢危急,
給他最大限度信任,給他最大限度放權。
去掉皇權的束縛,阿桂必定能成爲西南的定海神針。
乾隆甚至惡毒的想,
即使有一天阿桂死在李鬱手裡,也能崩掉李鬱的3顆大牙。
如果阿桂贏了,李鬱輸了。
那也是極好的。
自己收拾不了落榜生,但收拾一個章佳氏的奴才還是蠻輕鬆的。
……
乾隆的面部表情越發狠戾。
突然扭頭,
盯着總管太監秦駟:
“通知粘杆處潛伏細作,再不動手刺殺李鬱,朕就剮了他們9族。”
“嗻。”
秦駟出了偏殿,才感發自己又沒夾住。
嚇尿了。
不過,
他很快釋然,自言自語道:
“土狗遇上老虎,被嚇尿了有啥奇怪的。嘿,萬歲爺這虎威,咱家真是佩服的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