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解決內部問題,永遠比解決外部問題困難100倍~
曾滌一行人惶惶如喪家之犬,從沅江溯流而上,抵達辰溪縣後,轉向西進入武陵山南脈。
置身茂密山林的那一刻,
他的神經才放鬆了,深吸一口富含氧離子的空氣,感慨:
“湘西,我回來了。”
旁邊的曾家老九也跟着熱淚盈眶。
曾氏十一郎,除了老十老十一因爲年齡略小留在老家未曾出征。
其餘九個兄弟全部出山~
還有萬餘團練弟兄。
如今就剩下這麼幾個人,一艘小船都坐不滿。
太慘了。
……
往山裡走,樹木越發茂密,越發靜謐。
有的樹枝上吊懸着已經風乾的首級,隨風搖晃。
這是警示!
進入鳳凰土司的地界了。
曾經輝煌的湘西四大土司——永順、保靖、桑植、茅崗。
如今,
已經化爲了泡影。
勢力最大的彭氏永順土司在雍正年間被改土歸流。
所謂改土歸流,
說的好聽點:
派遣流官,取締土司,保留土司家族富貴,從此有名無權。
說的直白點:
大軍已做好準備,願意聽話就給你保留個虛名,給予厚待。不聽話,軍事進剿,抄家滅族~
雍正花費了極大的精力在西南地區搞改土歸流。
客觀的講,
給後來者(包括吳廷)掃清了障礙。
若是四大土司還在,此時清廷再加以厚賞聯合,湖南的抵抗會比現在激烈數倍。
……
“大哥,附近有人。”
“亮明身份!”
隨從一頓吆喝,林子裡悉悉索索出來了幾個土兵,手持短刀、自制弓弩~
曾滌舉起一腰牌,
衆土兵見了誠惶誠恐,連忙下跪。
“駙馬回來了。”
一架簡易滑竿擡着曾滌去了鳳凰土司城。
……
山陡路窄,十分難走,不過滑竿照樣穩當。
這些漢子穿山越嶺如履平地。
體力之充沛,令東部的農耕民震驚。
不過,
若是金川那一帶的土著見了,只會恥笑湘西土人弱小無力。
體力鄙視鏈上,高原土著永遠穩居首位。
自然法則:
生存環境越惡劣,居住者的體力越充沛,稍微孱弱的都被淘汰了~
“駙馬,朝廷來人了。”
“哦?什麼人?在哪裡?”
曾滌大爲詫異,甚至忘了糾正駙馬這個略帶“僭越”的稱呼。
……
鳳凰古城坐落在沱江畔,是典型的集軍事防禦與居住商貿一體的邊城。
明嘉靖之前還是一座土城,之後修成磚城。
到了康熙年間又改成了石城。
清廷爲了防禦土司作亂,在此設地鳳凰廳、鎮竿鎮辰沅永靖兵備道,駐軍1000。
隨着戰局的逐漸惡化,
改土歸流的戰車不僅踩下剎車,掛上倒擋,乾隆還狠踩油門。
戰車加速倒退,無論撞到什麼,只要能給吳軍添點亂他都願意。
……
風塵僕僕的曾滌簡單梳洗收拾~
“駙馬,穿哪件?”
丫鬟手裡捧着一件官袍,一件對襟藍色服飾。
曾滌眼珠子一轉:
“不,穿長衫。”
沒過多久,
他快步走入鳳凰古城的高處。
只見花廳內,土司和2位官員談笑風生。
……
“賢婿,你來的正好。”
“下官拜見撫臺。”
曾滌一圈拱手,然後盯着2人。
“你們是?”
倆人還沒開口,鳳凰土司搶了過話頭:
“他們是禮部下來的,替皇上厚賞冊封小王。”
其中1人微笑道:
“土司所言極是,即日起,朝廷取締鳳凰廳、永綏廳。從此這2地皆由土司自治。軍民事務一體管轄。”
……
曾滌捻着山羊鬍:
問道:
“朝廷有何條件?”
“只需每三年進貢一次,表示臣服即可。”
“好,好。”
曾滌端起茶碗,悠然喝茶。
這等作派落在鳳凰土司眼裡只覺自家女婿簡直人中龍風,氣度非凡。
禮部官員忍不住開口了:
“曾大人,卻不知湖南~戰事如何?”
“你們不知道嗎?”
“下官一行受皇上派遣在西南的大山裡已跋涉2月,實在不知外面的情況。”
曾滌放下茶碗,
平靜的說道:
“好叫兩位上差知曉,吳賊主力雲集湖南。長沙、常德、嶽州都已淪陷。如果下官未曾猜錯的話,衡州、寶慶、永州等重鎮此刻怕是也落入敵手了。”
……
噹啷,
茶碗碎了一地。
曾滌的三角眼盯着來使,語調冰冷:
“如此慘敗乃意料之外,情理當中。朝廷在淮揚地區和江漢地區組織了兩次大會戰,精銳盡出。結果呢?輸的一敗塗地。八旗勁旅擋不住,火器營擋不住,索倫騎兵也擋不住。湖南地寡兵弱,團練鄉勇如何能擋?”
“是,是。”
禮部官員不停擦汗,琢磨着要不要趕緊離境。
搞不好吳軍下一刻就殺進湘西。
他們原先對於皇上“改流歸土、大肆封爵”的怨念,瞬間煙消雲散。
聖明無過皇上。
搶先一步把土地封賞給土司,讓吳軍和土司打生打死,妙啊。
……
曾滌起身:
“二位大人,請移步門外。”
狐疑的禮部官員走到門外,瞬間毛骨悚然。
門外,
一排人孝衣孝帽手捧牌位,牌位上面的墨跡未曾幹!
“曾大人,這,這這是何意?”
“爲了保衛湖南,我曾氏老二、老三、老四、老七、老八相繼陣亡,皆死於吳賊之手。”
曾滌向前兩步,
壓迫感十足:
“二位上差請轉告朝廷,轉告皇上,我曾氏滿門忠烈,與吳賊勢不兩立。希望朝廷給予湘西最大限度的支持。”
“是,是。下官一定轉達~”
……
倆名使者匆匆離開,出於安全考慮,他們避開了湖廣,向西進入貴州銅仁府之後改道北歸。
曾氏兄弟的遭遇讓他們有些感動。
國難見忠臣,板蕩識人心吶。
鳳凰城內,
翁婿倆俯瞰全城,隨意聊天。
“老泰山,身體可好?”
60多歲的老土司笑的爽朗:
“好,好的很。每日能吃2斤肉,1斤米,呵呵呵,隔上數日,還能御一女。”
湘西就是這麼的奔放~
如果禮部的人聽了,肯定掩面而逃。
道德何在?
綱常何在?
秘方何在?交出來。
……
“這是什麼?”
“欽差說是軍國重器的製造秘方。”
曾滌接過一看,瞬間喜上眉梢。
好東西!
皇上終於捨得給漢人真正的好東西了。
“賢婿,這迭破紙打仗有用嗎?”
“有,太有了。”
“哦,快快道來?”
“這迭紙講的是如何修碉樓,修堅壘,如何造槍、如何鑄各種大炮~”
土司尷尬地攤開手:
“賢婿,鳳凰城沒有你要的工匠,也沒有足夠的鐵料。”
“沒事,麻陽有。”
曾滌終於笑了。
他在巡撫任上做的最正確的事,就是勒令各州縣押解糧餉物料送去沅州麻陽老家。
遺憾的是,
朝廷沒早點給自己巡撫帽子。
若是早半年讓自己執掌湖南,他至少搬空半個湖南充實湘西。
……
想到這裡,
他忍不住吐槽:
“朝廷還是摳門,火燒房頂了才捨得放權給咱們。非我族類啊~”
土司點頭:
“賢婿說的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狗曰的以前玩命似的打壓我們,現在又來捧我們,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六部九卿做決定都是靠拍腦門嗎?”
曾滌笑了:
“岳父大人英明。”
以他在工部的任職經歷來看,這話真沒錯。
底下人以爲朝堂莊嚴肅穆,無數頂級聰明人反覆商討、斟酌,最終拿出一個英明的“方案”。
實際上,
通曉內情的人笑掉大牙。
……
京旗坊間議論:
假如,
假如當初朝堂甭搭理大小金川,就能把7000萬兩軍費省下來,
現在拿出來,給全西南的土司懸賞:
不管是哪家的土司兵,茲要砍下1個吳軍首級,就發1000兩賞銀。
7000萬兩,足夠兌換7萬個吳賊首級。
妥了!
然後,
江南大定,美女、漕米、絲綢就可以順着大運河入京了,大家的日子立馬好過。
這一套邏輯清晰簡潔,
每個人聽了都拍案叫絕~
然後扼腕哀嘆,當初打什麼鳥金川,高原上有金子嗎?
平定金川的主帥阿桂也因此名聲急劇下降。
旗大爺們在這方面很聰明,
章佳.阿桂就藩雲貴,遠在萬里,管不了京城,天高皇帝遠,以後忠奸也很難講。
所以,大家儘管噴。
……
鳳凰城,
曾滌上承朝廷旨意,下聚湘西豪強,緊鑼密鼓的搞起了一個湘西聯盟。
招兵!
鑄炮!
修堅壘!
歃血爲盟!
湘西各州縣的士紳、豪強、部族頭人、土匪頭目共計83人蔘加。
盟主是鳳凰土司,副盟主是曾滌。
當場發放餉銀12萬兩,同時劃分各首領防區。
在大巫師的見證下,衆首領立誓:
若吳軍進攻,各部接受盟主統一指揮,出兵支援,絕不食言。
湘西地區,重視誓言~尤其是這種集體重誓。
背叛誓言的後果很嚴重,活不了,所有人都會找機會弄死你。
大巫師也會用蠱隔空取人性命。
……
“老六回來了嗎?”
“沒有。”
曾滌神情黯然,看來凶多吉少。
如今身邊只剩下老五、老九、還有老十老十一這兩個稚氣未脫的少年。
想到這裡,
他的三角眼裡就噴出寒芒,發誓要吳軍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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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
曾滌拼命奔走捏塑湘西防線,是爲清廷出力。
但實際上所有人都明白,這裡有個前提——自治。
爲自己打拼,纔有這麼大的幹勁。
鳳凰土司沒有兒子,所以土司這一脈日後肯定傳給外孫。
曾氏,就是未來的湘西王。
……
曾滌是工部主事出身,他一眼就盯上了“臼炮”,
鑄造工藝、發射流程寫的很詳細,末尾署名是——工部侍郎何國宗。
此人是幹隆年間唯二的彈道學專家,曾帶團隊親赴金川指揮臼炮。
另一人是爲宮廷效力的弗朗機傳教士。
但,
曾滌在工部的人緣不好,和上司何國宗平日來往很少。
不過他還是寫了一封書信希望得到上司的指點,臼炮的關鍵不在於仿製,而在於搞懂奇怪的拋物線彈道~
整個湘西地區籠罩在緊張氣氛當中。
許多人對着鉛灰的天空,
默默祈禱:
冬季趕緊到來,趕緊降雪,降大雪。
……
八百里洞庭湖,寒風凜冽。
清軍水師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轉移。
作爲第一大淡水湖,此時洞庭湖的面積還未曾萎縮,浩渺無邊,一望無際。
也正是因爲湖面足夠大,
清軍水師才躲過了覆滅。
隨着湖廣戰局塵埃逐漸落下,吳軍水師集中兵力進駐嶽州。
之後,
以地獄號爲先鋒,駛入洞庭湖尋找清軍水師決戰。
……
總兵王霖的嘴角幾個大泡,滿臉憂慮。
站在船頭,默默瞭望。
“大哥,咱們的糧食最多還能支撐20天。”
“省着點吃,傍晚下錨後派人打漁。”
“嗻。”
每隔2天,王霖就率領船隊轉移一次。
轉移路線沒有規律,事先也不告訴任何下屬。
如此機警,是爲了躲避吳軍戰艦搜捕。
避戰!
……
大半個月前,
王霖就派人去接洽吳軍,商談投降條件。
林淮生一口拒絕,還冷臉告訴來使:
“洞庭湖水師無條件投降,可保官兵性命,上岸後亦可保留個人財物。”
此時,
吳軍兵鋒尚未進入湖南境內。
王霖氣的七竅生煙,憤怒無比。大罵吳賊欺人太甚~
自古以來,
哪兒有如此對待主動投降之人的?就不怕後來者心寒嗎?
……
實際上,持有相同想法的吳廷官吏很多。
但陛下執意“苛刻待降“,所以無人敢勸阻。
剛起兵時,
吳國吸納了一批納了投名狀的降官。
後來打廣東。
“苛刻待降”的態度就比較明顯了,少有當地的投降官員得到任用。
如今打湖廣,甚至懶得掩飾。
不裝了,寡人攤牌了。
投降也不會給你官做,但是寡人可以保證你全部身家性命。
你儘可以惱羞成怒,關上門頑抗。
大不了,
寡人的大軍多費些火藥,多花點時間。
……
正治,是妥協的藝術。
不過,
妥協到什麼程度,一來看雙方的實力對比,二來看未來的定位。
李鬱審時度勢,
認爲允許前清官紳放下武器歸鄉做富家翁的選擇,妥協程度正正好。
再多讓步,
不可能了。
……
如果讓大批前官紳進入吳廷,以後自己深入推行“工商主義、殖民主義”阻力會大如泰山。
保守舊人一定會大肆結盟,反對,反撲。
這很可怕。
比遭遇敵國的20萬大軍入侵還要可怕。
即使自己贏了,也會在自己的兒子手裡輸掉。
這是一個慣性問題~
解決內部問題,永遠比解決外部問題困難100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