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門厲大步闖入。
只見他罵罵咧咧進門,挺身擡臀便把李恪擠到邊上,要不是裡吏妨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李恪幾乎要被擠倒。
大概是覺察到自己撞了什麼人,監門厲回過身對李恪一笑,凶神惡煞,笑得李恪忍不住打個哆嗦。
接着他極敷衍地朝着裡典服拱手算是照應,青也不理在旁站着的裡吏妨,蹲下身,自顧自檢查起地上的賊人來。
賊人昏了這麼久,迷迷糊糊轉醒,才扭了幾下,就被他不耐煩地一拳呼在臉上,又昏過去了……
一拳,一拳,又一拳,直打了三四拳,他從賊人到器具,再從器具到賊人,終於看過了癮。
“妨君,此人是在嚴氏院外抓住的?”沙啞的聲音幽幽傳出。
裡吏妨愣了愣神,朗聲回答:“我於人定時分……”
“是在嚴氏院外抓到的?是也不是?”
李恪清楚看到裡吏妨翻起白眼,卻依舊乾乾脆脆回答:“是。”
“這些都是其隨身的物件?”
“是。”
“偷盜?”
“還未盤問,不過看來是偷盜無疑。”
“偷盜啊……”監門厲咂了咂嘴,站起身又對裡典服拱手,“上典,我今日飲多了酒,這便回去睡了,告辭。”
說完,他也不等裡典服迴應,扭頭噌噌噌就走,當真來也如風,去也如風,一點不拿自己當外人。
李恪看得瞠目結舌,甚至有些鬧不明白二人之間的從屬關係……
被監門厲這麼一打岔,原有的問話顯然是進行不下去了。
李恪和裡吏妨垂首站在堂下,低着頭看着口鼻溢血,昏迷在地的賊人,靜待裡典服把事情原委撰寫到簡上。
盞茶功夫,簡牘寫就,裡典服哈着氣吹乾墨跡,擡頭對着裡吏妨說:“賊人先押在家中地窖,我明日叫郵人午將案情送去鄉里,請位求盜過來押解,也省得你過多奔波,耽誤了農時。”
裡吏妨趕忙抱拳:“唯!”
“夜深了,若無其他事,就都回吧。”
聽裡典服這話的意思,這件事似乎打算到此爲止,定性偷盜,移交上級,就連賊人的身份都不需要調查清楚。
那態度敷衍得讓李恪都覺得訝異。
倒不是李恪想要尋根究底,只是結合這兩日的事情,裡典服和田典餘之間怎麼看都不像親密戰友,而田典餘又和鄭家有親,“鄭家匿農”這麼大一個把柄送到裡典服手上,他居然輕易就放過了。
李恪本以爲裡典服會細細對他做一番詢問,生拉硬拽,也要把這件事和鄭家牽上關係,藉此打擊田典餘的威風。李恪連藉口都幫他想好了,比如說覬覦烈山鐮……
可誰知道監門厲隨便打了個岔,裡典服居然就徹底不問了,所說所做,好像已經忘了在場還有李恪這個人一樣。
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李恪探尋似看了裡吏妨一眼,發現裡吏妨的眼神一直停留在裡典服身上,好像在糾結有什麼話該不該說。
“上典,就這樣讓厲君出去……好嗎?”
裡典服微微一笑,回答道:“田典睡得遲,無妨。”
李恪的眉頭皺了起來。
賊人是鄭家的匿農,就算是興師問罪也該去鄭家纔是。在苦酒裡,鄭家的姻親多了去了,派遣賊人的鍋怎麼都輪不到田典餘來背。
可裡典服和裡吏妨爲什麼篤定監門厲會去田典餘那兒?
或者說……賊人身上帶了什麼東西,被自己忽略了?
李恪低下頭,重新觀察起地上排布的各色事物。
肉脯和半兩沒什麼好說的,剔骨的小刀或許是吃肉用的,又或許是防身用的,火折是夜行照明的東西,麻袋自然是裝偷來的東西。
對於一個夜行偷盜的人來說,這些東西看起來似乎並不特別。
李恪又看了一遍。小刀、火折、麻袋……他突然想到了什麼,面色大變!
“裡典!”
裡典服饒有興致看着他,對他失禮的舉動恍若未見:“嚴氏之子還有何事?”
李恪正了正神,朗聲問道:“田典和襄翁之間,到底是誰聽誰的呢?”
這個問題問得很唐突,特別是從一個下位者口中問出來,尤其容易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且不一定能得到答案。裡典服如今就沉默着,但哪怕得不到答案,李恪還是要問。
夜行偷盜本就是隱秘的事情,哪裡需要帶火折來照明!
要是他沒有猜錯,這賊人翻牆不是爲了偷盜,而是爲了縱火!
他家篝火夜宴的事情裡中肯定有人知道,到時候明火一起,誰也不會聯想到有人刻意縱火,只會以爲是殘留的炭火引發的火災!
他家都是茅草屋子,火頭片刻擴散,家裡的人哪裡逃得出去!
祝融舉火,一夜白地!
李恪越想越心驚,整個背脊都滲出冷汗,如墜冰泉。
再往深處想,那隨身的小刀說不定就是用來殺人的!殺人放火,毀屍滅跡!
至於原因,襄翁想要壟斷烈山鐮,既然得不到李恪的許諾,就殺了他和癃展,想辦法把出世的烈山鐮都搞到手裡,再叫來可靠的木匠仿製,同樣不失爲一個辦法。
李恪本以爲秦法會保護他,越是像鄭家這般家大業大,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然而他卻忽略了,秦法確實嚴苛,但越是嚴苛就越需要證據來定罪,裡典服就是因爲明白這些,纔會對這個案子敷衍了事。
事關重大,鄭家既然敢派人做這事,就肯定有失手被擒的準備,那偰字紋身無法作爲指使的證據,問也不太可能問出幕後的黑手。正是因爲這樣,裡典服才索性不問。
李恪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擡起頭,目光灼灼盯着裡典服,重又問出自己的問題。
“裡典,田典與襄翁,究竟誰人爲主!”
被一個少年如此緊逼,裡典服的面上看不出絲毫生氣。
他帶着欣賞的神色打量李恪,許久才慢悠悠說道:“田典出自樓煩大族汜家,襄翁是裡中大族鄭家的領袖,汜鄭兩家皆良善之家,只爲姻親,不爲統屬。”
“是嗎?”
“至少據我所知,便是如此。”
李恪還待再問,卻被裡吏妨搶聲打斷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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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吏妨越步而出,躬身下拜:“上典,夜色已深,您還是早些歇息,我等這便告退。”
“去吧。”裡典服端坐在炕蓆上,淡淡說道。
……
李恪和裡吏妨結伴走出裡典家。
一路無話。
李恪雖不滿裡吏妨打斷他的問話,但心裡其實也知道,再問下去,裡典服也不可能說得更多。
平心而論,裡典服說得已經夠多了。
汜家勢大,鄭家勢近,田典來苦酒裡做官,娶鄭家的女兒大概是爲了尋求地頭蛇的支持。
這兩家互爲依仗,在大方向上或許是一致的,細節上卻不存在誰聽誰的問題,他們是相互獨立的。
如此一來,監門厲爲了賊人的事去找田典餘的麻煩,就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了。
夜深本該人靜,今夜的苦酒裡卻一點也不靜。
田典宅院距離裡典家不遠,眼下燈火通明,隱隱約約傳出喧鬧,敲砸聲、喝罵聲、尖叫聲,吵吵嚷嚷在夜空下傳出老遠……
李恪像沒聽到似的,想着心裡的事,徑直回到家裡。他給嚴氏還有癃展報了平安,之後便進屋,關門。
田典、鄭家,還有這幾天發生的一樁接一樁和他有關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氣,取來幾枚木簡放到面前,正襟跪坐。
“需要理一理頭緒,想想事情怎麼會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再不濟也要弄清楚到底是誰在背後操盤,誰想要我的命!火摺子都遞到門口了,怎麼着……也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
自言自語間,李恪提起筆,在其中一枚簡上寫下【田典】、【襄翁】和【裡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