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的是扶蘇沒來。
李恪心裡也知道,堂堂的大秦皇長子,始皇帝對他寄予厚望,雖說沒有明確的官職,但每日觀政學政,習文練武也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基本沒有可能常來北境之地旅遊。
不過他讓蒙衝帶了一封私信過來,李恪當着蒙衝的面戳開火印,確認信箋完封未動,然後在回執上籤了大名。
也不知道信裡寫了些什麼,蒙衝顯得很鄭重,一簡回執中分爲二,一半放入懷中,一半則交給李恪,還關照他務必收好。
李恪滿口應下,喚來小穗兒爲蒙衝置備飲食,獨自一人進到屋裡,這才攤開信箋,細細拜讀。
【端月五日,扶蘇白。
歲月易得,別來行復數月,扶蘇思之過往,恍如昨日。
昔時你我宴於茅舍,冬寒炕暖,憶青白甚美,穩鼎甚香,憾無酒也。我曾令庖廚壘竈復烹,其味訕訕,雖有美酒,然不足君多矣。
觀天下士子,文華者儒,嚴謹者法,恬淡者道,機巧者墨,擅言者縱橫……一如恪君多才者,我兩世爲人,未曾見也。
你我投契,扶蘇幸甚。
世有輪迴耶?前世之交耶?伯牙撫琴之日,恰逢子期聽耶?盼有再見之日,卻不知其何日也。
駕歸咸陽,毅師述職覆命,於宮中將獸犼之圖予翁,翁聞其神妙,大喜也,乃令將作試製,兩月功成,所用者皆恪君之法,融金以成構架,析木而作機關。
試用之,一垛之禾旦夕成米,左右俱嘆天賜也。
翁已令將作刻製圖版,廣制脫粒之型,且以此二者傳諸天下。詔曰:里閭之地,當備二犼,如有缺者,則課考爲庸,三年不晉。
恪君聞之喜否?
奈何舂米之型事關重大,翁雖有意廣推,然丞相拒之。
秦律當以黔首生計爲要,何來有妨律令,事物不行之說?可笑其還欲焚滅圖板,捕殺恪君,莫非以爲我趙氏無人,我翁昏聵耶?
固法!迂士!狂徒!
翁本意徵辟恪君爲國所用,晉爵犒賞,亦爲其所阻,我與其庭上爭辯,終平,二人皆不得成。
扶蘇無用之輩,恪君勿怪。
書及至此,欲要言者衆也,落於簡者寡也,頃何以自娛?頗覆有所述造不?
北望於邑,裁書敘心。扶蘇白。】
長長的信,李恪看得冷汗淋漓。
獸犼廣推天下是好事,他的長處就在機械製造,通過一兩件簡單事物能讓全天下知道機械的便利,有助於開啓民智,讓秦人支持機械研發,間接提高技術人才的地位。
長此以往,對李恪而言就是大大的好處。
只是沒想到獸犼居然差點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扶蘇雖然沒說太多,但李恪能想象,要不是他在始皇帝面前據理力爭,李斯要捕殺一個小小的上造,還不是一道令書的事情麼?
不賞不罰,功過相抵,已經是天賜的幸運了……
李恪虛脫般靠在榻邊,喘了半天涼氣,這纔想到自己需要回信。蒙衝還在正堂等着呢,若是讓扶蘇的貼身侍衛等得太久,以至於心生怨懟,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他趕忙起身構思,片刻之後便攤開竹簡,提筆落墨。
【端月九日,恪白……】
盞茶功夫,洋洋灑灑一篇回信寫就,李恪並沒有說得太多,只是介紹了柴火飯的做法,順便說了一下近況,自己正在試製水車,有墨家和田嗇夫從旁相助,上百精匠奔走辛勞,等等等等。
至於感謝的話則是一筆帶過,君子之交在於交心,其淡如水,李恪享受且珍惜和扶蘇平等交往的感覺,也不願意因爲過分地拘禮生分了兩人的關係。
這份關係本就不牢靠,更何況隔了上千裡的山河,他也尋不到讓這層關係更進一步的機會。
書信即成,韋編成冊,李恪把信箋卷好,放進竹筒,又烤上膠漆,火印封絕,遞送到蒙衝手上。
蒙衝雙手接過:“恪君可備回執?”
李恪淡淡笑了笑,說:“信中無甚見不得人的東西,回執便不必了。壯士遠來辛勞,我處有些奇巧的小玩意……”
“恪君,爲主奔忙乃是分內!”
李恪啞然失笑:“我可不是欲通錢予你。我處有些綠菜,取自西域,乃是中原未有之物,口感甚佳,較苦菜藿葉之屬遠勝,勞煩你帶給公子。”
蒙衝瞪着眼睛不信道:“你叫我帶綠菜贈予公子?”
“我叫你帶金子,你願收嗎?”
李恪哈哈一笑,讓小穗兒去屋裡的育苗槽裡選些繁盛菜苗,各色俱全,連土一起送過來。
待到蒙衝嘟嘟囔囔上馬欲走,李恪突然說道:“壯士,公子在信中怨我處有宴無酒,你便替我轉告公子,我欲以果品釀酒,待酒成之日,必遣人送往咸陽,請他品鑑。”
“省的了。”蒙衝看了李恪一眼,說,“他人與殿下相處,唯恐禮不精美,物不珍貴,你……無怪乎殿下高看你。如此,後會有期!”
李恪大大方方拱手回禮:“長路顛簸,壯士珍重。”
“走也!”
……
送走蒙衝,李恪感到渾身痠軟,而且汗漬漬粘膩得不行。
他抻了抻懶腰,打算請稚姜幫他燒幾桶水,再擺些桂枝什麼的梳洗梳洗晦氣。
無緣無故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他至今還有些心有餘悸……
只是稚姜肯定在陪嚴氏,日中光景,嚴氏又會在哪兒呢?竹亭?
李恪正想着,突然看到史祿急匆匆走了過來,一雙大腳運步如飛,在里巷上揚起一道煙塵。
“先生……”
“又有何事?”李恪沒好氣地問。
“又?”史祿歪着腦袋想了半天,他今天好像也沒找李恪說過什麼,怎麼就成了又呢?
李恪被這老實人逗得一笑,搖着頭說:“祿君此來所爲何事?怎地如此風風火火?”
“先生,國尉來了!”
春風起兮,史祿這話說得極輕,李恪一時沒聽清楚:“你說誰來了?”
史祿左右環視一眼,拉着李恪的手進到門裡,一轉頭將門關上,還順手插上了栓:“先生,前幾日我命人將一應圖板送予國尉,國尉得之喜甚,連夜便出了咸陽,如今已到樓煩城中。”
“國尉?國尉屠睢?”
“如今大秦可還有第二個國尉?”
李恪心裡不由納悶,那些圖板解釋得明明白白,屠睢如果喜歡,叫將作做出來就是了,大張旗鼓跑樓煩縣來幹嘛。
所以李恪問道:“國尉千金之軀,親來這樓煩縣作甚?”
史祿深吸一口氣道:“方纔國尉親衛來報,說國尉此次以查勘戍務之名而來,實乃看中先生之才,親來招賢了!”
李恪目瞪口呆:“招賢……他不會想帶着我去打百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