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宴正酣。
李恪爲宴請扶蘇做了大量準備,以至於前些日子大半精力牽扯其中,無力理會其他事務。
這其中最大的困難是他對勳貴生活毫不熟悉,這些人吃什麼,用什麼,如何奢華,如何鋪排,李恪一無所知。
他只知道資本是強大的。
在他的印象裡,不管身處哪朝哪代,社會條件有多簡陋,勳貴們作爲食物鏈最頂端的那一撮人,都能輕鬆依靠手裡的錢財地位,把吃這件事給玩出花來。
李恪不知道扶蘇平日是不是奢靡之人,但扶蘇是皇長子,是始皇帝最看重的兒子,其人身處大秦勳貴的頂端,哪怕本身不好奢華,也必定見多識廣。
普通的吃食怕是很難唬住他,以現有的條件,李恪也沒把握拿出一桌顛覆性的菜色出來。
所以他只有另闢蹊徑,給這場宴會定下各安其樂的調子。招待甲士暢快酒肉,招待扶蘇,則在保證色香味的基礎上,守禮、重節,坦誠相待,還要在細節上推陳出新。
清白坦蕩就是一次嘗試,扶蘇看來大爲受用,輕啜快飲吃掉一碗,肉片蔥花半點沒剩。
他滿足地放下碗筷,雙手扶膝,靜待着李恪的下一道菜。
“不知公子對頭湯可還滿意?”
“湯汁濃郁,肉質鮮美,鹹香各有其主,不分主從,卻又絲毫不亂,是我豈今吃過最美味的肉湯。”
李恪點頭致謝,拿起長勺攪動食鼎,期間不時地舀起湯汁澆在鼎壁。
高湯蒸騰,滾滾白煙陣陣濃香,只來得及聞上一下,就被天地的涼風吹散。
扶蘇陶醉地聞了一口,問:“下一道菜莫非是聞香?”
“我家雖稱不上富裕,卻也沒有在飲宴的時候叫客人喝西北風的道理。”李恪輕笑搖頭,“公子,這一道,是正經的主食。”
他從旁取來一個木盤,掀開麻布,露出底下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方形麪餅。
“餅?似乎還是生的。”扶蘇又覺得好奇,“方纔你弟也端了幾個怪異竹盆去甲士那裡,聞着確實香氣勾人,難不成就是此餅?”
“甲士們所食名爲花捲,其狀如牡丹,口感蓬鬆軟糯,雖是極好的麪點,卻和這種餅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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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餅?”
李恪取出毛刷沾水,掂起一張方餅刷滿一面,啪一聲貼在鼎壁。
“鼎中半滿,下置猛火,若湯水沸騰,食鼎便容易不穩。我以此餅貼鼎壁,鼎重則穩,所以這餅名爲穩鼎。”
“問鼎?”扶蘇的眉頭皺起來,看着李恪驚疑不定。
李恪失笑說:“公子先前要夷我三族,現在又暗示我有問鼎之心,我請您飲食,您卻一心想弄死我,是何道理?”
扶蘇絲毫不爲所動,沉聲問道:“真不是問鼎?”
“我又不是活夠了。”李恪手上不停,轉眼間轉了半圈,已經貼到第七張,“以其重穩定食鼎,其名自然是穩鼎。”
“如何穩法?”
“張貼四壁,顧全大局,這鼎才能穩如泰山。”李恪貼完最後一張,放下刷子,擡頭與扶蘇對視,“不過呢,今日之重還在鼎中事物,餅爲主食,公子卻不可多食哦。”
或許是因爲李恪全不閃躲,兩人間的氣氛總算是緩和了下來。
扶蘇的目光重新變得柔和,轉而看向那些方餅:“現烙現食,恪君的想法從來和常人不同。”
“蠻夷野人常見就釜撈肉的食法,我不過是多了些麪餅,算不得什麼創舉。”李恪拿起手邊的長筷子說,“公子,這穩鼎還要些時候才能烙好,我等先食肉菜如何?”
扶蘇看了看身邊一盆盆鮮蔬生料,覺得和平日裡的食生很像。可食生總是依序擺放在食案上,如今放在架子上讓人怎麼食?
他決定不恥下問:“恪君每每別出心裁,不知這肉菜又有甚新鮮食法?”
“食法毫不新鮮,我方纔就告訴公子了。”李恪夾了片生羊肉,放在沸騰的羊蠍子湯裡涮了涮。
那羊肉薄如蟬翼,一涮就熟,李恪撈起來在餅面上一點,吸掉多餘湯水,再放進扶蘇的食案。
“既然蠻夷可以就釜撈肉,我們當然也可以就鼎撈鮮,萬物皆可涮,沾醬即可食。”
正說着,他給自己也涮完一片,看着扶蘇躊躇的臉,施施然放下長筷子,換上短筷子,夾起羊肉沾一點醬,緩緩送入口中。
紙片似的羊肉入口即化,既暖又鮮,大冷天吃實乃一大享受。
李恪閉着眼嚥下肉,空出嘴說話。
“長箸公用,短箸私用,今日的飲宴借了蠻夷民俗,卻不必真如蠻夷一般。公子放心,我等亂不了尊卑禮儀。”
扶蘇顯然鬆了口氣,拿起長筷夾了一片山菌,探在湯裡慢慢地涮:“蠻夷之法確實新鮮。恪君,這鼎湯難道沒有說法?”
“公子聽厭了便沒有,願聽自然就有。”李恪換了筷子,在湯中夾出一塊羊蠍子送進扶蘇食案,“鼎中江湖,多有棟樑,雖說被那濁湯遮了,耐心些卻也能撈出來,公子說是嗎?”
扶蘇暢快大笑:“今日恪君可是自薦?”
“公子莫要誤會。”李恪搖了搖頭,“我年尚輕,想在媼膝下多孝順幾年,等着小穗兒長大,再去遊歷天下。故公子雖賢,我卻暫沒有爲公子效力的打算。”
“那恪君這連番菜色……是爲何意?”
“我當日便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救命之恩天高海闊,我該何以爲報?”
“不是這一場東道嗎?”扶蘇調笑問道。
“一桌菜四五金,於家來說雖然貴重,但和小命一比,卻未免太輕。於是我就想,不如爲公子舉賢吧。”
李恪說得輕描淡寫,反而激起了扶蘇更大的興趣。
扶蘇問:“這苦酒裡還真是人傑地靈。在恪君眼中,莫非還有比你更賢,比那位壯士更勇的人?”
“這我還真不太清楚。”李恪的回答句句都在扶蘇熟悉的套路之外,“我和旦自小玩鬧,朋友不多,對裡中諸人稱不上了解。所以我只負責舉賢,至於能不能真的尋到賢能,得看公子的眼光和運氣。”
“還真是……”扶蘇哭笑不得,卻還是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不知恪君要爲我舉薦何方賢能?”
“公子可知,苦酒裡有上古賢臣之後?”
“上古賢臣?真的?”
“我騙您幹嘛?”李恪涮了片菘放在食案上,胸有成竹說道,“商之始祖曾爲舜之司徒,其人受封於商,賜姓子。後殷有王子名鄭,封於鄭國。武王伐紂之後,此鄭國亡於周室,其子弟爲紀念先祖,改姓爲鄭。”
“鄭?”
李恪一臉的認真勁:“苦酒裡有鄭氏十三家,乃是司徒後人,族中賢人層出不窮,在我看來,可是苦酒裡最容易出賢良的家族了!”
“最容易……出賢良?”
“正是!”
“你便如此爲我舉賢?連一個目標也無?”
李恪低着頭害羞道:“我家與鄭家形同天淵,平素裡沒有交集,實在不知他家子弟都叫什麼,沒法說得更具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