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灑灑的雪片自天而落,李恪披着純黑色的熊皮鶴氅,笑嘻嘻看着扶蘇滿臉疲憊地從帥帳當中走出來。
西北七郡的上計大會被他攪鬧得中盤而斷,諸臣公懷着各自的心思步出帥帳,各回營房,只留下扶蘇與馮劫二人在帳中私敘舊誼。
這一敘就是兩個時辰。
李恪一直等在帳外,如今終於看到扶蘇出來,這才放下了心裡隱隱的擔憂。
他迎上去:“你們聊了這許久,我還道馮劫接了胡亥的密令,身負有刺你之責。”
扶蘇苦笑一聲:“我與劫相識二十餘載,自小便在一道玩耍,便是小弟要殺我,也無法叫他來殺我。”
“既有這般發小情誼,想來你已經勸服他了?”
“難。”扶蘇嘆了口氣,“他向我請辭,我允了。”
“請辭?”李恪皺一皺眉,“你不日就要去河間稱王,馮劫這時若走,於你不利啊……”
“不利便不利吧。他與司馬欣畢竟不同,司馬氏如今唯有欣君得重用,全族上下也只需考慮欣君的前程,但馮氏……”
“去疾,毋擇皆老邁,便是身居高位,又能呆上幾年?”
“明知故問。”扶蘇白了李恪一眼,“你會想不到麼?馮氏的根骨不在去疾,而在秦晉法系。他們作爲法系魁首,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看着,妄爲不得的。”
李恪不屑地撇了撇嘴:“其實就是唯恐敵不過墨家,怕在你處難受重用吧?”
扶蘇不再說話,二人就這麼沉默着,眼看着漫天飄零的飛雪。
許久之後,扶蘇問:“董翳那處如何?”
“董翳的情況與司馬欣頗爲相似,一勸便留下了。”
扶蘇自嘲一笑:“幸得欣君比我能幹……”
李恪嘆了口氣:“那馮劫何時走?”
“今日。會與他一同走的大約八十六人,主要都是定北的官吏。”
“可有替代的人選了?”
扶蘇頭疼地搖了搖頭。
“那我便推舉一個吧。隴西李氏,李信之子超,如何?”
“李超?”扶蘇沉默了半晌,“我記得,他如今應該是上郡的郡尉,並不在西北七郡任職……”
“這一點你大可放心。”李恪笑了一聲,“待到你稱王之日,七郡大約會變作九郡,上郡半境,雁門全境皆會聽你號令。別看只是區區一郡半郡,相比於新歸大秦的河西北原,那裡纔是近幾年我們與咸陽抗衡的資本所在。”
扶蘇目瞪口呆道:“雁門,上郡?恪,你究竟有多少事瞞着我?”
“差不多全在這兒了,便是你想要更多,我也拿不出來了。”
“還有那龍紋赤鼎……墨家因何會有龍紋赤鼎?”
李恪露出緬懷的表情:“此事說來話長。想當年剛撈到此鼎時,我與老師嚇得半死,當真是日日驚懼,唯恐消息泄露出去,害的墨家片瓦不存……”
……
時光轉瞬,十二月初二,雞鳴。
雖說正是最深的深夜,但今日的咸陽無人入眠。
從上阪到下阪,八百里咸陽人人素縞,百姓們拖家帶口靜候在直通往咸陽宮的馳道兩側,目送着始皇帝的靈柩在雄壯儀仗的護衛下緩緩去往驪山皇陵。
胡亥的金根車就在儀仗當中。
冬寒之時,安裝在金根車頂的蒸汽機把滾滾的熱氣送進廂壁之間的銅管,車廂之內溫暖如春,胡亥身處於其中,只覺得皇帝的冕服悶熱厚重,恨不得能光起膀子,一脫了之。
他煩躁了抹了把額頭的油汗,皺着眉說:“假父,朕予李恪的密旨送去了麼?”
“早十日便送了,天使選了中尉辛騰,此人之女莫離是扶蘇嫡妻,亦是李恪師姊,李恪當不會拒絕見他。”
“那何日可以回報?”
“呃……北原荒僻,積雪封路。中尉騰前日遷隨身回報,說天使車駕滯留雕陰,怕是在開春之前都難有寸進。”
“爲何?”
“聽那從人說,似乎是李恪的人在上游破冰,導致洛水凌汛提前,沖垮了雕陰的洛水大橋。”
“我記得……洛水上游似乎是白于山地?”胡亥疑惑道。
趙高一臉諂媚笑容:“陛下學究天人,洛水確是發源於白于山地。”
“李恪在那兒破冰作甚?”
“誰曉得呢!您也知道,那些墨者一刻也不願閒着,恨不得給全天下的河澤罩上大橋,給每一座縣城修上道路。”
“也是……”胡亥鬱悶地踹了踹廂壁,示意蒸汽機的操使將熱力調小些,“上策需等到開春,那中策如何?”
趙高隱蔽地翻了個白眼:“陛下,若是刺客比天使早到,李恪豈能再相信您呢?”
“若無假父,朕險失了方寸!”胡亥恍然大悟,“假父,國舅的北軍行到何處了?”
“您說下策啊……”趙高整理了一下腦子裡的訊息,斟字酌句道,“陛下欲召集天下才士十三萬組建新軍,此事已以御令發往各郡,如今回報有七郡,人數已達二萬餘。”
“北軍,北軍在何處?”
“北軍……北軍正在代郡行軍,預備借道河東,進入內史。”
“自河東進?”胡亥愣了愣,“大好的直道就建在上郡,距離雁門不過半步之遙,國舅何以捨近求遠,繞道河東?”
趙高咳嗽了兩聲:“那個……陛下莫不是忘了,洛水大橋塌了。”
“可繞道河東,要渡過的河澤豈不更多?”
胡亥難得的靈醒讓趙高措不及防,他悶了半晌,小聲應對曰:“臣聽回稟,國舅言陳旦叛國,擅自封鎖了平城、句注兩大關隘,斷了北軍西進之通道……”
“大膽陳旦!朕要夷他三族!”
“呃……可是陳旦說……”
“陳旦也說話了?”
“陳將軍說,有確鑿消息證實,北軍在上谷丟失了一批軍資裝備,有東胡欲僞裝成秦軍騙關寇邊。他說他身負鎮邊之責,絕不敢擅自開關,令咸陽承擔不必要的風險。”
胡亥詫異道:“如此說來,他是忠臣?”
“是不是忠臣,現在可說不好。陛下,兩方奏報同時抵至,您身在咸陽,還是得端着,得叫他們自個去辯個明白。等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您再金口御判,纔不致生出錯漏,平白地叫人看輕。”
“朕記下了。”胡亥鄭重點了點頭,“假父連日操勞,速去副車歇息。莫忘了一會兒先皇葬陵,您還要替朕宣讀悼詞呢!”
“臣,謹遵!”
趙高拜別胡亥,自金根車中退出。
他跳下緩行的車駕,擡頭看着沉沉的夜色,不由嘆了口氣。
前幾日,他身在吳縣的兄弟趙成千裡傳書,說一個叫呂釋之的商人送了他萬金鉅款,卻未留下半句請託。
趙成對此萬分得意,自覺是胡亥登基爲二世之後,天下人都趕着巴結他們兄弟,富可敵國,指日可待。
但趙高卻知道,呂釋之乃是呂雉之兄,李恪舅兄!
李恪此番斬了闞忠,救下扶蘇,肯定是不會指望趙高再爲他說半句好話。可他依舊讓呂釋之來通錢,而且一通就是萬金的天價。
這錢燙得要命!
趙高一點也不想收這錢,然而他那幾個不成器的兄弟早已將錢分了,就連他那份,這次都隨信一道送來了咸陽,整整三千金!
事已至此,趙高也唯有幫着陳旦說兩句好話。
“你看護至交,我照顧兄弟,萬金之請今日畢,李恪,你我……兩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