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道君皇帝登基之初,那蘇州平江府有一個人姓朱名衝,起初家裡貧寒,常乞食於街巷,就難免做下偷雞摸狗的事來,曾幾次被官府拘拿入獄,終因不犯大罪,官府也奈何他不得,拘幾時也便放了。
這朱衝倒有一種手段,常糾集三、五十個潑皮無賴在街上偷、拿、騙、詐,自己卻做起了莊主。
弄來的錢財大頭自己貪了,小頭賞於潑皮無賴們分了。
過了三年五載,朱衝遂成富戶,在蘇州繁華之處選了個門面,開了個生藥鋪,積年傢俬不下萬貫,也娶了幾房妻妾,舊時的落魄景相全都不見。
朱衝又利用坐地蘇州之便,結交天下奇人好漢,偶爾佈施些小錢給貧民,因此,豪名播於三州九縣。
說來朱衝也該時到運轉,當時蔡京貶去杭州時途徑蘇州,他被一和尚介紹,給蔡京召去杭州私第建造經閣。
這經閣須數萬錢,其間木料全由朱衝禮送,不到兩個月經閣建成,既幽雅古樸,又富麗堂皇。
蔡京看罷,心中自喜,對他道:“賢士有才,我當薦於官家。”
朱衝自然謙遜:“小人是何等樣人,敢承恩相褒獎,衝已年過五旬,將爲朽木,恐辜負恩相的擡舉,家有犬子朱勔,頗伶俐,望恩相提挈,當效犬馬之勞。”
蔡京當即應允。
朱衝辭別回家,將朱勔帶入蔡府,父子二人叩頭恩禮,從此,這朱勔就拜在蔡京門下。
當時蔡京見朱勔舉止風流,手腳伶俐,體態豐腴,面白如玉,心裡早有了七八分的歡喜,就收了做乾兒子。
第二年蔡京奉詔還京,便打算將朱衝父子一起帶去,蔡京知曉道君皇帝喜好奇花異石,便讓朱衝父子“秘取浙中珍異以進”。
朱勔準備了幾艘大船,滿載兩浙奇花異草,便隨蔡京官船進京。
從運河下船,過太湖,越長江,經洪澤湖直入汴河,一路風順,不到半個月就到了東京,從大通水門進城上岸。
次日,道君皇帝在紫宸殿設朝,羣臣通班拜舞已畢,分班站立。
蔡京出班啓奏:“官家,臣聞天下財富莫過於東南諸路,東南財富莫過於兩浙,兩浙奇珍異物世上罕有,今有吳人朱勔貢上兩浙奇花佳木數株,請陛下過目。”
道君皇帝自是喜歡這些物景,聞言喜道:“愛卿可令人擡進殿來,朕與衆卿同賞。”
蔡京急忙叫值殿官傳話,招呼班直擡將進來,羅列殿上。
道君皇帝皇帝離御座下丹墀,團龍扇左右相隨,前來觀賞,兩廂文武大臣也小心謹慎,伸頭引頸攏向前來看。
道君皇帝從頭看起,用手一指,問:“這是什麼佳木,青枝綠葉如同翠玉?”
蔡京道:“回官家,這是黃楊木,是從兩浙高山上取來的,閩粵亦有,這種佳木,四季常青,縱然在冰天雪地,三九大寒之天,枝葉不凋不落、不枯不黃,在銀冰照耀之下,反而更加翠綠新鮮可人。”
徽宗聞言大喜,排頭問下去,蔡京一一回答:這是廣玉蘭,那是木蓮花,各有名目。
道君皇帝聽得心花怒放,喜不自勝,問道:“爲何這些佳木偏偏生長在兩浙,而在我這偌大中原獨無,是何道理?”
蔡京道:“官家,豈不聞江南有四季如春之說嗎?江南冬天無大雪,漠北寒風被關山阻隔,且不太冷,夏季常受海風滋潤,又不太熱,一年四季雨水充沛,萬物生長,得天獨厚,卻不象這中原,冬天不是寒沙蔽日,就是大雪彌天,夏天不是火焰山般乾熱,就是洪水滔滔,所以不能生此佳木。“
道君皇帝笑道:“我欲得江南佳木廣植園林,可否?”
蔡京慌忙道:“官家人主,富有四海,正宜取天下珍異入京,植于禁苑,供官家賞心悅目。”
道君皇帝准奏,就令蔡京兼提舉淮南兩浙路御前人船所,在蘇州平江府設蘇杭應奉局,由朱勔主持,專取兩浙珍寶財富,奇花異卉運往東京。
這朱勵受寵若驚,又慣會阿諛奉承,賄賂權貴,不久又巴結上了童貫,假借有邊功,官累遷合州防禦使、提舉惠民問公事,獨掌平江府應奉局事。
他令手下徐鑄、應安道、王仲閎等人與其子朱汝賢、朱汝功出入江南各路州縣,攤派豪奪財物。
話說這時已進入大觀年間,正值朝廷徵收秋稅,朱勔令長子朱汝賢和應奉局指揮王仲閎到歙、睦二州山區徵收生漆、褚木供朝廷建造神雪萬壽宮,生漆千擔已經徵齊,唯少幾根棟樑之材。
一日,朱汝賢和應奉局指揮王仲閎聽說青溪縣堨村有大木,便前往觀看。
來到村頭,望見村中一樹枝茂葉密如同雲朵,走到近前擡頭上看,只見樹高十丈開外,枝葉鋪開如同華蓋,罩住樹下神祠,樹枝平展有如九棲扶桑,鳥窠雀窩枝枝皆是,唧唧喳喳亂鳴亂噪,毫不畏人,樹粗二人合圍,通直到頂,真乃天生棟樑之材,也不知道這樹活有幾百年。
“好樹,好樹!”朱汝賢大笑着伸手撫摸着大樹,對村中保正道:“祁保正,建造神霄宮正少這樣一根脊柱,真乃天賜我也,更是官家有福,趕快將這棵褚樹砍了來吧!
祁保正上前一揖,道:“朱大人,這棵大樹乃是此地有名的神木,若逢旱澇荒年,遠近十幾裡的鄉民都來樹下神祠裡燒香,攘災祈福,最有靈驗,要砍此樹,恐非善事。”
朱汝賢聽罷,惱怒起來,指着祁保正大罵:“狗才,敢頂撞爺爺嗎?你光知其一不知其二,官家如不建造神霄萬壽宮,蒼天爲何生此大樹?這也是天使神差我到這裡來取它,你不用囉嗦,趕快派人來砍,是禍是福,吾自當之。”
指揮王仲閎也變了臉色,罵道祁保正不識時務,祁保正無奈何,只好去找村裡戶長派人來砍。
這堨村多戶都姓方,本村戶長方有明聽說要砍神樹,便和兄弟方有夫帶領村民一起跑來下跪求情:“各位大人,我等村民全靠神樹保佑,年年賜衣賜食,若神樹一倒,我等皆餓死矣!大人看我偌大年歲就給我一點面子,莫要砍這神樹罷。”說罷帶領村民伏身叩頭。
朱汝賢和指揮王仲閎往下一看,見爲首一老者鬚髮皆白,兩鬢如霜,雙手伏地,叩頭不起。
“呸!“朱汝賢往地下啐了一口,跺腳轉過臉去,高聲喝道:“如有膽敢阻攔砍樹者,按違抗聖旨論罪!”
指揮王仲閎抽雪片也似鋼刀在手:“兩邊軍兵還不上前砍樹,等待何時!“
嘩啦一聲,左右上來四、五十個廂兵把村民攔住,另有兩個廂兵掄動大斧就要上前砍樹。
那兩柄板斧高高舉起,正待落下之時,忽然一聲輕嘯,從人羣中竄出一個小孩來,這小孩子身手甚是敏捷,只一個旋空翻飛,就落在兩名廂兵面前。
小孩子帶一口童音高聲斷喝:“不能砍樹!”只見他身子一躍,同時踢出兩腳,竟使了一個“雨燕雙飛”,正中兩名廂兵的手腕。
兩名廂兵疼得直齜牙,“啊呦”一聲叫,雙手抱腕,板斧落地。
他二人舉目一看,面前站着一個孩童,約莫有十一、二歲的年紀,穿短衣窄褲,白生生的絲絹束髮,生得劍眉星目,肩闊腰直,一張小臉上飽含一團怒氣,烏黑的眸子閃閃發亮,寒光射人。
兩個廂兵頓時大怒,將袖子一卷,吼道:“小崽子,胎毛尚未褪盡,竟敢對抗聖旨,爺爺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二人斜吊角拉開臥虎勢,隨後一縱身,向前一撲,就想要合力掐住這個小孩。
誰知這小孩機靈,後退一步,來個鐵板橋的功夫,仰面倒地,蜷起兩支兔兒腿,腰板一挺,屏住氣,向上一蹬。
這招又奇又怪,踢得兩名廂兵“哇哇”怪叫,一人腫起一隻眼睛,雙手死死捂住。
此招名叫兔兒蹬,乃是這小孩兒平時廝打玩耍的伎倆,與他十三哥方臘處學來。
這小孩接着來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一個箭步竄到一名廂兵背後,又來個老君抱葫蘆,雙手掐住廂兵脖頸,用力就是一扭。
“叫你砍樹!叫你砍樹!”
這一下直疼得廂兵鬼哭狼嗥,雙膝一軟,癱倒在地。
這孩子心中高興,一個箭步又竄到另一名廂兵背後,正要動手收拾,卻惱了那邊正指揮廂兵阻擋村民的朱汝賢。
朱汝賢臉色鐵青,喊道:“好個小娃娃,簡直是反了,快把他抓起來,當場打死,莫要留情!”
話音剛落,禁軍中伸出一隻擒拿手,直奔這小孩的右肩。
那隻擒拿手形若游龍,任憑這小孩左右騰挪也難以脫身,只好一個跟頭騰空躍起,企圖擺脫此手。
不料想他在半空中正往下落,卻忽被擒拿手捉住,平空托起。
隨即一陣嘿嘿地冷笑響起,陰森森道:“小娃娃,我王仲閎幹了二十幾年的廂軍指揮,刀下不知死了多少無名之鬼,我若用刀殺了你小娃娃,惟恐世人恥笑,我有個妙計,將你平空摔出,你如能落地不死算你命大,你若被摔死,這是閻王老子找你的麻煩,便與我無干!”
說罷,王仲閎馬步一蹲,運氣催力,“嗨!”地一開口!
這小孩立刻便如一支離弦之箭,被射了出去,眼看就有性命之憂。
就在危急關頭,忽然從平地飛起一個紫衣青年,如同一道紫光,輕舒猿臂,竟將這小孩接在手中,隨後飄然落地,擠出人羣,拔腿飛奔而去。
廂軍指揮王仲閎目瞪口呆,幾息後才緩過神兒高喊:“抓住他們,別讓這紫衣小子和那小孩兒跑了!”
廂兵正要追趕,那些村民們一哄而起站了起來,築道人牆,攔住了廂兵去路。
朱汝賢這時火氣更盛,看着紫衣青年和小孩已經跑得沒影,便上前踹倒一名村民,接着下令廂兵繼續砍樹。
誰知這株堵樹也不知道長有幾百年,木材極其堅硬,廂兵鋼斧落下錚錚有聲,只能砍下幾片木屑。鄉民們重新跪在地下不停的祈禱。
結果足足地砍了一個多時辰,大樹才搖晃將傾。
朱汝賢看到這種情景,急忙同王仲閎指揮廂兵向遠處逃避,村民百姓也從地上爬起來向四面跑開。
突然,這堨村的戶長老翁方有明猛地躍上前去,抱住大樹放聲慟哭。
一霎間,“呼”的一聲大樹傾倒,九椏着地,砸倒神祠,驚起滿天的鳥雀亂鳴。
老翁方有明被砸倒在血泊之中,衆村民圍上來看時,卻已是和大樹同歸於盡了。
方有夫伏屍哭嚎,衆人無不墜淚。
朱汝賢、王仲閡見衆鄉民哭聲一片,也覺無趣,向祁保正吩咐道:“此老兒違抗聖旨,死有餘辜,此大木必須在三天之內運到江邊,若誤了期限,禍滅九族,還要株連鄰里,你令人抓緊操辦此事!”
卻說那紫衣青年將小孩拖到密林深處才放開手,道:“十九弟你好大膽,若不是我手腳快,你幾乎喪命,憑你這幾下拳腳中甚用處?”
方十九淚涕橫流,哭着道:“十三哥,不是小弟一時逞能上前拼命,你看我那大爺和我爹爹鬍鬚盡白,偌大年紀都跪在他們面前,全村父老都跟着伏地叩頭,可恨那官賊洋洋自得,毫不理睬,仍下令砍倒神樹,能叫人不動怒嗎?”
方十三搖頭道:“十九弟,你聽我話,暫時和我去邵家莊那裡躲避一時,須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方十九道:“可是玉仙姐姐的家中?”
方十三點頭道:“正是,眼下邵教主正在莊子上講解經義,八方好漢匯聚,端得熱鬧。”
方十九抹了一把眼淚:“十三哥,汪公老佛可在那處?上次他都傳了我拳腳,就不知爲何不肯收我爲徒。”
方十三笑道:“十九弟放心,不但汪公老佛在,還有一位響噹噹的豪傑也在,那豪傑還說要見一見你。”
方十九臉上頓時現出一絲好奇:“十三哥,倒底是哪位豪傑?”
方十三笑了笑,忽然伸手抓住他的帶子:“隨我去了便知!”
只見他腳下也不知用了什麼本領,竟然提着十九,只幾步閃躍就離開密林,消失得無影無蹤……
轉眼十餘載光景過去,這時已到了宣和年間。
中秋剛去不久,一襲白衣自江南而來,馬不停蹄,抵達了梁山水泊岸邊。
這是一名青年,白衣勝雪,英俊絕倫,嘴角淺淺含笑,在岸邊的一處酒鋪旁下了坐騎。
他手上提着柄連鞘狹刀,邁進酒鋪之中,接着裡面瞬間就響起了各種兵器揮舞的聲音,暗器的破空之聲,還伴隨着一陣陣怒吼。
十幾息之後,所有聲音戛然而止,有人驚惶道:“你,你到底是甚麼人?”
年輕聲音笑道:“朱當家,替在下傳個話,明教白衣鶴王,鶴鳴九霄方十九,求見宋大頭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