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秀娘回去家中,又一頭扎進小書齋讀書。
祝確來問,依舊是研究學識的回答,祝確看她雖未被趙檉欺負,但好像讀書有些魔怔,不免憂心忡忡,可卻毫無辦法。
趙檉召來姚平仲張憲議事,足足小半天的時間,最後姚平仲滿頭大汗出門,張憲的臉色也是一片煞白。
江寧城內士族萬多人,這可沒算那些家僕丫鬟護衛,倘若都算上,幾萬都有。
之前出城的許、高兩家,並非江寧本地族戶,人口略少,而江寧本地的士族大戶,自家族內人上百乃至一二百都有,甚或更多。
趙檉靜靜地坐在桌案後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江寧城南十幾裡,官道旁的露天茶棚內,方七佛正在看信,信是光明右使李飛寫給他的。
方七佛仔細看過信上的光明令印記,辨認無假,又看了開篇自陳,確定爲李飛所寫,因爲許多東西只有光明使纔有資格知道,這是冒充不得的。
只是接下來這李飛所說的事情實在太過驚人,就算是方七佛也不由接連變色,看完信後半天沉默不語。
時遷在前方偷眼打量方七佛,這就是明教的光明左使,乃僅次於教主方臘的二號人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時遷覺得這方七佛很怪,說不出的一種奇特氣質,初看他時彷彿只有二十幾歲,繼續看時好像三四十歲,仔細再看怕不得五十,可轉轉眼,便又宛若十幾許的少年。
很怪,怪得很,時遷未免有一些緊張,但他並不害怕,緊張是因爲這方七佛的古怪,而他對眼下所做之事並沒有絲毫的害怕。
正如他自家所唱的曲子,爺爺生在山野間,也無田來也無錢,這兩三年他在碎玉樓的舒坦日子抵過之前十幾二十載,人生自此不白活。
這兩三年裡,他跟隨歐陽北去教坊司看過不少戲,聽了不少曲,長了許多見識。
知道了孟嘗君有三千門客,其中不乏雞鳴狗盜之輩,他知道自家沒有甚麼本事,便也自詡爲雞鳴狗盜之徒,只望有一天能靠着這點微末的手段,報答二大王知遇之恩,再造之情。
至於生死,又有何所謂?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江湖綠林,本就是將頭別在腰帶上吃飯的,生本光來還光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時遷心中不怕,落到方七佛眼裡就是沉着鎮定,他暗暗點了點頭,道:“時兄弟,我看李右使信上所說,在城外還有一衆聖教弟子?”
時遷伸手向西面指去:“元帥,就在那頭兒有一座清涼山,山裡面有一座清涼寺,約莫百多名兄弟都在那邊落腳,也是供奉明尊,日日朝拜,不敢忘本。”
方七佛聞言大喜,這李飛在信內所說之事太過驚人,他若是隻看時遷這一個卻無參照,也不知對方是否靠譜,一時半刻難以決斷,若是多些人比較,纔好判斷李飛信中計策是否可行。
“好,時兄弟可帶我前去觀看?”方七佛說道。
“自無不可,屬下也不瞞元帥,就在前兩日,清涼寺那邊的兄弟還殺了兩撥出城逃竄的士紳,聽說都是江南有名的大戶,便梟了首級,等待元帥過來請功。”時遷道。
“竟有此事?”這倒是出了方七佛的預料,他率領大軍南下,也同方臘一樣,每陷城池之後,必然殺盡豪紳,只不過許多時候城裡的士族豪紳都望風而逃,傻等着被殺的不多,爲此,他這邊還專門做了一副名冊,上邊記錄了兩浙兩江有名的士族名號與特徵,每入一城就按名搜索。
“確是如此,那晚清涼寺的兄弟們端得好殺,直取了幾百條狗賊性命,還截獲了兩箱金銀珠寶,都等着見到元帥後奉上。”時遷看方七佛驚訝,急忙火上澆油道。
“好好好!”方七佛笑道:“沒想到李右使下面兄弟如此英勇,本帥定然記筆大功,待拿下江寧城後再一起論功行賞!”
“多謝元帥誇讚!”時遷行禮道。
“時兄弟不必客氣,速速和本帥一起前往江寧,先圍了城池,然後去那清涼寺那邊看望衆兄弟!”方七佛邊說邊下令,大軍繼續開拔向前,時遷自也進入隊中。
十幾里路程,沒過多久就看到江寧,只見這座雄城巍峨廣大,壁壘森嚴,城頭上旌旗招展,彩旗飄揚,守城兵丁盔明甲亮,刀槍森寒。
石寶道:“元帥,真好一座大城!”
方七佛點頭道:“這江寧我倒不是頭次來,幾年前尋訪故友曾入城一次,內裡更是繁華無比,差些都走迷了路。”
石寶撓頭道:“元帥盡開屬下玩笑,以元帥的身手,又怎會迷路?”
方七佛嘆道:“此與武藝無關,這城內的狗官劣紳建了宮樓臺閣無數,極盡奢華糜爛,若不識路,便不知要走去了哪裡。”
石寶頓時恨恨道:“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個個都該千刀萬剮!”
方七佛點頭:“大軍一路北上,消息遮掩不住,也不知這江寧城裡的狗官士紳們聞風跑了多少,我看李右使信中所提,這江寧眼下乃是趙宋的秦王鎮城,這卻是個厲害人物,當要小心纔是。”
石寶納悶道:“禽王?這趙宋的皇帝老兒忒也混賬,怎麼給自家孩兒取個如此封號?”
方七佛瞅他一眼,沉默幾息道:“是秦朝的秦,不是禽獸的禽。”
石寶臉紅笑道:“屬下看卻是禽獸的禽更爲恰當,趙宋朝廷都是一班貪官污吏,皇室自也一樣,禽獸無二。”
旁邊的其他將官聞言紛紛叫好,都說喚作禽王才更合適,方七佛也只能無奈搖頭隨他們去說。
觀察城池片刻後,方七佛看裡面並無什麼動靜,便開始調兵遣將佈置人馬,前哨的兵馬開始圍城,後方則就地安營紮寨。
江寧城極大,外面的護城河一帶又極寬,正常來說要把這樣一座大城圍起來可不容易。
但方七佛此刻兵馬已經達到了二十萬之衆,圍城卻是可以輕易做到,隨着他軍令頒下,只見鐵流滾滾,人喊馬嘶,便向江寧兩旁包圍過去。
趙檉早在宣撫司得到了消息,這時站在城頭觀看,王稟立在一旁道:“王爺,敵軍竟然如此之多,暫時看也只能死守!”
趙檉點頭道:“耗一耗他們,都是些烏合之衆,願意圍就圍,將城上防緊,不出城就便是了。”
王稟道:“王爺高見,以江寧城之雄偉,糧草之多,只要防守得當,就算是一年半載賊軍也奈何不得分毫。”
趙檉道:“將賞格佈下,江寧守軍和京畿禁軍行相同賞賜,不區分禁廂鄉三制。”
王稟聞言稱是,本來禁軍立功受賞和廂軍、鄉兵立功的賞賜不同,大抵差幾倍有餘,趙檉帶來三萬禁軍,又整合了江寧兩萬禁廂軍,便是五萬人馬,剩下的還有一萬多鄉兵,這些人建制並不相同,而現在趙檉下令功賞相同,乃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
隨後趙檉又站在城頭看了片刻,見對面又造營盤又挖工事,一陣熱火朝天,可來來回回其中並無什麼新意,都是些保守老套的圍城路子,便失了興致,一甩袖子直接下城去了。
城外方七佛軍馬忙的如火如荼,營帳、工事、埋鍋造飯,般般種種一起進行,中軍大帳首先搭好,然後方七佛帶人進裡用飯,外面事項一點點弄妥後卻已是玉兔高升。
原本方七佛打算今日就去清涼山清涼寺那邊看看,畢竟也要熟悉一下這江寧四周地形,但瞧外面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便打消念頭,畢竟剛到城下,容不得一點閃失,他這主帥不好第一天就離開軍中,且還在夜晚之時。
第二日大早,方七佛起來後巡視了一圈營盤,接着便點上幾名大將,帶上一千人馬,在時遷的帶領下往西方而去。
清涼寺內,早就有山下的教徒探聽到消息回來報告,武松、羅金水都已經知道了方七佛兵圍江寧城的事情。
但兩人因爲沒和時遷通信,所以無法判定時遷有無聯絡上方七佛,這時也只能小心翼翼等候。
時間還未至中午,便有外面巡邏的教徒進寺稟報,說有打着聖字旗號的隊伍來在山下,二人聞言猜測應是方七佛隊伍到了,便急忙下去迎接。
半晌之後將方七佛等人接入寺中,隨後一陣寒暄,接着武松和羅金水就把那些士族的首級獻上,又有兩箱金銀珠寶也擡進殿內,打開後光芒燦燦,奪人眼目。
方七佛令手下對照首級特徵,又詢問劫殺的這些士族口音,是否曾說姓氏哪裡,最後大抵確定了身份後不由歡喜異常,竟是杭州地方的兩家大戶,心中再也不存疑,看着羅金水笑道:“羅武二位兄弟,李右使如今在軍中任何差遣?”
羅金水初見方七佛時便坦露了禁軍身份,至於光明右使李飛,在明教總壇登記的背景是隴右人,與回鶻明教聖女麗雅娜紮結識多年,麗雅娜扎來中原時同行,後參加廬州擂打入王慶軍中招攬明教信徒,王慶兵敗時趁機混入了宋軍,並且取得軍職。
這個背景其實有破綻,但破綻不大,而有麗雅娜扎這位回鶻明教聖女言說此事,那麼就算再大的破綻也會遮掩掉,沒人會懷疑李飛的身份和來歷。
麗雅娜扎身爲回鶻明教聖女,沒有理由害中原明教,並且麗雅娜扎也不知道中原明教要造反之事,所以即便李飛身在中原,心在回鶻,但怎麼也不會與趙宋朝廷有什麼勾搭。
還有就是回鶻國其實與大宋關係並不好,大宋兩次打青唐,中間和回鶻有過數次衝突,尤其是第二次深入到隴右深處,確定了隴右一線邊境再設立隴右都護府時,直接與回鶻對立起來,而回鶻又與遼國關係不錯,國內也有信奉遼國原始薩滿教的,便更加與大宋敵對。
方七佛哪怕心思再縝密,也不會懷疑麗雅娜扎,他看了李飛信上所說,雖然事情驚人,但大體可行,所以便詢問起李飛的官職,畢竟那信上之事,倘若官小了卻是難以辦到。
羅金水回道:“元帥,右使現在乃是一軍的副都指揮使。”
禁軍的編制,一般都是五十人爲一隊,兩隊爲一都,五都爲一個指揮(營、小軍),五個指揮爲一軍,十軍爲一廂,兩個廂組成一個大軍。
軍、廂、大軍的主官是都指揮使,下面有兩名副都指揮使。
方七佛自然知道禁軍編制,一個軍是兩千五百人,副都指揮使這個官不小,但上面還有都指揮使,真正打起仗來說話不一定算數。
他微微沉吟,羅金水又道:“不過我等出來時,右使大人正好掌管西城一門,手下有一千兵丁使用,其中也有我聖教弟子。”
方七佛聞言不由眼睛一亮,這卻是現官不如現管了,他問道:“西城哪門?”
這江寧四面城郭不算水門共有十三座城門,算上水門則有十八座,而西城則有三門,另外還有兩座水門。
羅金水急忙說了哪處城門,方七佛便思索起來,他是來過江寧的,因爲當時就有計較,着意觀察過江寧諸門,此刻心中盤算不由是越想越妙,這李飛所守的城門,簡直太適合進兵偷襲了。
片刻後他點了點頭,道:“右使還與你二人說過些什麼?我雖然看過右使信件,但心中還有些疑惑的地方,右使可有解釋計劃裡那些複雜之處?”
羅金水忙道:“右使確有詳細解釋,元帥還請聽屬下慢慢道來……”
趙檉在書房內讀了一上午書,祝秀娘今日未來,想這女子該是被他的言語驚住,心中想不出反駁道理,而且方七佛又兵臨城下,所以未及登門。
他喚來丁大蟹,交待了幾句話後,讓他去祝確家請人。
約莫半個多時辰,丁大蟹將人請來,只見祝秀娘雖然恬淡氣質不改,神色卻有些憔悴,進來後禮道:“王爺喚民女前來何事?可還是要論說學問?”
趙檉瞅了瞅了她,搖頭道:“如今賊軍兵臨城下,本王哪還有心思論學。”
祝秀娘疑惑道:“那王爺是……”
趙檉淡淡地道:“本王是覺得此刻江寧城內外都危機四伏,你祝家未必安全,所以接秀娘過這裡來住上幾天。”
啊?!祝秀娘聞言便是一愣,這是要將她留在這裡嗎?這可不行,這算是什麼事?這樣她的名聲又復何存?以後還有何面目出去見人?
“王爺,此事萬萬不可,民女怎麼能留在……”
趙檉不耐煩地揮手打斷她的話,道:“本王讓你住下就住下,哪裡有這許多言語,來人,送秀娘去後面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