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趙檉開始在杭州護城河對面搭設箭塔。
城內的賊軍自然不會讓他順利完成,紛紛在城頭放箭。
可趙檉這箭塔搭設的比較遠,在一箭之地開外,城上的箭矢到了箭塔這邊,便已經無力,基本傷不了人。
無論是方百花還是方十五,都心中納悶,不知這種距離的箭塔對杭州城能起到什麼威脅,畢竟他們固守爲主,不會主動出城,而趙檉也不圍困,只在城北這邊活動。
箭塔一共搭了三座,都比較高,雖然沒到城頭比齊,可也差不太多。
隨後趙檉就將牀子弩擺到了箭塔兩側。
他從東京共帶來了十架牀子重弩,其它各類弩機弩車,不下上百。
十架牀子重弩中有五架是八牛弩,五架是千步弩。
至於其它的中輕型弩,則有大合蟬弩、神臂弩等。
箭塔到杭州城頭這個距離,想要有效射殺,只有八牛弩和千步弩能做到,便是中弩的大合蟬弩還有雙弓弩,都無法完成。
這種重弩雖然是利器,但卻容易損耗,不然的話直接拿這玩意兒一直攻城就是,根本不用弓箭之類配合。
八牛弩一般射上三十次便會廢掉,而千步弩更少,只能射十次左右,弩車就會報廢。
後來抗金名將吳玠發明了一種五弓牀子巨弩,力道更猛,威力更大,可惜這種巨弩就連十次都射不上了,大概五七次的樣子,就得拆換上面弦柄。
損耗太高,機動性太差,但是威能真的很大。
真宗朝時,澶州之戰,威虎軍頭張瑰就用八牛弩射殺了遼國統軍主帥、順國王蕭撻凜,直接促成了澶淵之盟的簽訂。
所以,這八牛弩威力巨大,絕非浪得虛名。
趙檉命人將箭塔旁五座八牛弩全部架上,他沒用千步弩,雖然千步弩距離更遠,但破壞力卻沒有八牛弩大。
射殺對方主帥什麼的他倒不想,畢竟當年張瑰也是有運氣成份在內,而且那一次距離要比眼下近得多,可以仔細校準。
隨着一聲令下,每幾十名軍兵絞軸張弦一弩,五座八牛弩弓弦嘣響,五隻弩槍呼嘯而出。
這八牛弩的弩槍“木幹鐵翎”,世稱“一槍三劍箭”,狀如鐵槍,上面三片鐵翎就像三把劍一樣。
八牛弩若遇矮城,還可以發射“踏橛箭”,成排成行地釘在城牆上,攻城兵士藉以攀緣而上。
但杭州這種高城自然不可,就算釘了一排踏橛箭,只踩着這玩意兒上城,怕是城頭敵軍還沒有什麼舉動,自家一個失腳就掉下去摔死了。
五支一槍三箭劍直轟杭州城頭,說是轟其實一點都不過分,因爲這種八牛弩的弩槍在鋒刃後面還帶着一隻拳頭大小類似錘頭東西,弩力慣性加成,便是石頭都能打碎。
杭州城上也有弩,但卻沒有這種重弩,昨天方古醒來後畫了一張杭州城防圖,上面述寫了城內軍械多寡,杭州原本是有重弩,但城破之前都被守軍推落了城下,摔得不成樣子,所以趙檉今日才讓人在一箭之地搭設箭塔,又用八牛弩試探,否則城頭重弩射下,這箭塔都是難以搭成。
五支弩槍眨眼就到了城頭前方,這時方百花和方十五都在,兩人一直盯着護城河對岸,隱約看到那邊許多宋軍似在絞弦,不由暗叫不好,齊齊向旁躲去,邊躲邊衝軍丁大喊:“閃開,都閃開!”
就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其中一支弩槍直中城樓,立刻把那青磚壘造的樓角打去了半邊。
還有一支弩槍微微失了準頭,打到城垛之上,頓時將城垛打得破裂,磚石碎塊胡亂紛飛,迸濺到軍兵身上,哪怕穿着甲冑,也都疼得呲牙咧嘴。
剩下三支則全射入人羣,儘管方百花和方十五之前出言提醒,但普通軍兵哪裡有迅速的反應?被弩槍正中其身的瞬間被擊打粉碎,什麼盔甲全無作用,血肉骨渣橫飛。
而哪怕是擦身而過的,也都受了傷,城頭上躺倒一片。
方百花見狀大驚,雖然之前攻打杭州城時,城上也曾用重弩射擊,但她回憶當時的威力未有這般大,而且準頭也根本不及,甚至有的弩槍就是從頭上飛過,最後落去了哪裡都不知道。
“架盾,架盾!”另一邊方十五大喊,厚密的鬍子下臉色凝重,他是鐵藝匠人,對弓弩熟知,這八牛弩的弩槍與衆不同,殺傷力極大,若是沒盾樁防護,簡直就是無所匹敵。
軍兵們聞言立刻從後方搬出盾樁,這東西卻不是他們自家的,而是杭州城原本就有,乃是海碗口粗細的木幹用牛筋等物綁縛一起,後面可藏兩到三人,能抵擋投石車、弩炮之類的攻擊,下面有支腳,不用人扶就可以立在地面。
一排排盾樁豎起,雖然看着安全了些,但是城上軍兵的視野卻被擋住許多,方百花站在盾樁後皺眉道:“十五哥,倘若宋軍用這種重弩掩護攻城該如何是好?”
方十五搖了搖頭:“怎會那般簡單,這種重弩容易損耗,射不了太多就會廢掉,我不信他這禽王會帶來許多重弩,何況這盾樁雖然遮擋了咱們視線,又何嘗不是擋住了對方的探視?”
方百花聞言深以爲然,不由點了點頭。
護城河對岸,趙檉看着杭州城上皺了皺眉,這種距離本來望去就是模糊,此刻一排排盾樁豎起,更是瞧不見人形,入眼彷彿處處都是木樁。
他瞅向那些牀子弩手,也都是面露茫然,這些人目力還沒有他好,杭州城頭被盾樁一擋,便立即失去了可以射擊的目標。
趙檉摸了摸下巴,眼下乃是佯攻,目的是將杭州城的兵力大部分吸引到北城這邊來,至於建造箭塔也是這個目的,讓方百花以爲他在北城外構建工事,打算將這裡作爲攻城重點來經營。
而實際上他要打的是西城,用方古詐開西城門,攻打進去。
方古是守護西子城的副將,能打開子城,但這不夠,子城和主城間有一段距離,從子城這邊進入主城同樣要通過城門,那道城門方古無權徹底打開,那是母門。
而這樣的話,就不如直接打開沒有子城的主城門,一步到位長驅直入進去,纔是上策,這也是趙檉讓方古詐門的原因。
至於趙檉的佈置其實並不複雜,迎春園那地方最多可藏下兩千兵,而通道內還能再藏一些,可計做三千兵量。
這些人可以冒充方臘的聖軍,同方古一起前去詐門,哪怕詐不開,但這麼多人想從裡面打開城門,總比外邊要容易數倍,只要城門一開,那大事已定。
至於前去的途中會不會被對方別的人看出破綻,從而露出馬腳,這點趙檉是不擔心的。
只要方古不反水,不遇見方百花和方十五兩個,就絕對不會被拆穿,因爲方古的身份與衆不同。
他是方臘的堂侄,是方家這一代的長子長孫,雖然大宋當下這個時候,嫡庶之分相對於前些朝其實有所淡化,大戶人家就算分配遺產,哪怕是庶子或多或少也都能得到一份,而民間則更加淡薄,畢竟沒太多東西可繼承。
方家並非官宦,對此也沒概念,但長子長孫卻是認的,所以方古在族內的地位尚可,由他帶兵出去,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就算是假傳方百花軍令,也有七八成機會成功。
方百花並沒有虎符令箭之類,方臘創建軍隊時間並不算長,沒有一套完整的軍律制度,至今還行着明教之中的那些規矩。
方百花雖然識字,但也不可能寫什麼手令,再說那東西僞造起來太過容易。
方古這個人就是最好的明證,若是旁人,說不得會引起懷疑,詐城門也極難辦到,但方古卻很大可能成功。
我反我方家?我可是方家的長子長孫!我可是方臘的侄兒!
方臘已經稱帝,若按照正統制度,那方古的身份就是皇室,方臘若是打下江山,那他至少要封一個郡王的,而且他雖然是方臘堂侄,但方臘本身並沒有親兄弟,只有方百花一個嫡親妹妹,剩下的族人都是堂兄弟。
那麼,甚至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方古或者他的兒孫有機會觸摸到永樂聖朝的大寶之位!
所以,他能假傳軍令,給宋軍當內應嗎?
自然是不可能的!
這也是趙檉得知了方古身份後,迫不及待地親自走通道去杭州城內,見這方古定下計策。
他要一戰定功,這個機會不抓住,對方依靠城堅兵多,他想要拿下杭州城,是極難極難的。
畢竟他帶的不是什麼百戰精銳,而是京畿的禁軍,且只有對方半數人馬,圍城圍不住,強攻攻不起,對方守城不出,他毫無辦法。
而且就算是對方出城硬碰硬幹一場,趙檉也沒有百分百把握就會打贏,以童貫帶的西軍爲例,戰將如雲,且都是精兵,不也一直在和方臘耗着嗎?
所以,他見方古定計,隨後便調遣兵馬在北城前演戲,讓對方誤會自家意圖,把大部分兵力都拉過來,接着再行裡應外合之策。
可這時他卻從八牛弩身上感覺到些不妥,雖然這八牛弩和千步弩的射程夠遠,但人的目力卻是不夠,看不見目標時只能瞎打,能不能打上全憑運氣。
此刻倒還好說,不是攻城就是守城,可若是以後在平原上打仗,對方大部分騎兵的話,這個目力不及是要吃大虧的。
趙檉心中微微嘆口氣,覺得是時候弄些東西出來了,原本因爲時間急迫,弄一些賺錢的東西怕來不及,而他也不擅長搞那種日常發明,畢竟學有不同,可眼下看,有些物品不弄出來在戰場上會束手束腳。
不但落後要捱打,不能超前,也是要捱打的!
趙檉坐在馬上琢磨了一會兒,他確實不擅長那些發明創造,但……弄個看得遠的鏡子還是能做到吧?
燒玻璃他不會,更別提什麼光學玻璃了,但不是有現成的水晶嗎?好像最早的一隻能看得遠的鏡子,就是用水晶製造的吧?
趙檉皺眉自言自語了幾句,留了一支隊伍看守箭塔後,便直接下達了撤軍的命令……
杭州城內,迎春園中。
方古早已經鬆開了綁繩,張憲正在教他如何詐開城門,這些言語都是趙檉告訴張憲,張憲再來轉述於他。
城內這支三千人的內應兵馬,由張憲帶領,從昨晚後夜就開始進入通道,緩慢地向着杭州地下移動,如今早就到齊,都在靜靜休息。
而事實上雙方軍隊所着的甲冑很難分出彼此,畢竟方臘那邊根本沒有專屬於聖軍的鎧甲,手下軍兵所穿基本上都是繳獲大宋的東西,可聖軍又實在太多,下面兵卒很多連布甲都是沒有。
方臘爲了區分兩邊兵卒,聖軍這邊無論兵將,出戰時都要在胳膊處綁上紅色布帶,否則戰場無眼,兩邊甲冑一模一樣,倘若錯殺卻是追悔莫及。
時間一點點過去,轉眼天色已晚,一輪弦月掛到夜空。
方古已經將那些話語記熟,但卻有些精神萎靡,不只因爲遭此大變,更是感覺肚中那腐骨噬魂蟲時刻在動,難免心驚肉跳,着慌害怕。
張憲瞅出他擔憂自家,便道:“王爺說了,如果今晚戰事順利,不必等三十六個時辰,就會爲方將軍解毒。”
方古聞言頓時大喜:“張將軍,王爺真是這般說的?”
張憲點了點頭:“今夜拿下杭州城,方將軍就是我大宋的朝廷命官,哪裡還能讓將軍身受毒蟲之擾!”
方古急忙拜謝,張憲道:“方將軍不必謝我,到時好好感謝王爺纔是。”
方古連連稱是,隨後二人開始安歇。
隨着子時即將到來,迎春園內悄悄動了起來,方古頂盔掛甲,騎上自家的戰馬立於門前。
張憲只做普通小校打扮,牽着方古的坐騎繮繩,自家卻是沒馬可騎。
通道之內走不了馬,過來這三千人全都是步兵,但杭州城內的賊軍也幾乎都是步兵,戰馬在方臘離開時全部帶走了,這也是方百花和方十五明明兵多,卻也不願意出城交戰,只是固守的原因。
三千步兵在方古的率領下,儘量放輕動靜,向着西城而去,沿途倒是遇上幾支夜巡的隊伍,但那些隊伍卻連問詢都沒有,便讓出道路,看方古帶人過去。
但在距離西城錢塘門還有半里左右的時候,守城軍丁跑過來查看,方古淡淡地道:“奉百花將軍命令,有事找姚將軍。”
姚將軍名叫姚金州,乃是幫源舉事的老人,方臘稱帝時就被封爲了將軍,此刻鎮守西城錢塘門。
這個姚金州方古熟悉,此人性子憨直,不是那種多疑脾氣,所以他仔思索後選擇來詐此門。
軍丁急忙跑回去報告,待方古到了錢塘門旁,姚金州也從城上下來,兩人互禮後,姚金州納悶道:“這麼晚了,百花將軍有何軍令,竟讓方將軍親來傳達?”
他是將軍,方古乃是副將,比他小了一級,但因爲方古是方臘的侄兒,所以他便也以將軍相稱,畢竟方家人是要給面子的。
方古嘆了口氣,回頭往身後一指:“小姑叫我帶三千精兵出城西去,所以還得勞煩姚將軍下令打開城門。”
“開城門?”姚金州聞言一愣,隨後向着方古後面看去,不由深吸口氣:“果然都是精兵,居然個個着甲!”
方古點頭,語氣無奈地道:“可不就是,都是精挑細選出來,就是甲冑也都用最好最新的。”
姚金州這時微微有些遲疑道:“方將軍這麼晚出城去幹什麼?畢竟開城大事,百花將軍白日裡也未曾交代。”
方古聞言拍了拍腿,“唉”了一下,粗着嗓子剛要大聲講說,卻忽然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壓低了聲音:“小姑讓我帶兵去西城山邊埋伏,說是有妙計破敵,東城那邊餘二土也帶兵出去了,姚將軍且不要宣揚此事,小姑說行計之前,不得透漏佈置!”
姚金州聞言急忙點頭:“知道,知道,我現在就打開城門,讓方將軍出去!”
他心裡不疑有詐,便下令軍兵吊起千斤閘,搬開攔門石,隨後把門上胳膊粗細的鐵索打開,接着錢塘門緩緩開放。
方古衝他一抱拳,小聲道:“姚將軍,只得大勝之後再見了!”
姚金州道:“我送方將軍!”
他說罷上馬,兩人並頭出門,身後三千兵慢慢跟隨,這時吊橋也已經放下,待到護城河邊,姚金州剛要轉身回去時,卻不料方古旁邊的一名小校忽然暴起,手上一杆長槍飛雲掣電般,竟直接刺進姚金州的胸膛,將他挑於馬下。
張憲刺死姚金州,片刻也不停歇,迅速躍上姚金州戰馬,又接過旁邊兵丁遞來的火把,高舉着衝遠處接連揮舞了三個圈,隨後下方軍丁手上有火把的同樣做此動作。
一切都是電光火石几息之間發生,張憲又下命令,然後回馬衝進城中,欲搶佔城門。
就這時,護城河對面的遠處,忽然亮起無數星火,竟然都是打亮的火把,繼而馬蹄聲響,跑步不斷,全奔着錢塘門而來。
錢塘門城洞之內,尚未出城的軍丁也都轉身,去奪吊橋絞索的控制,還有的往城上奔去,去佔閘樓。
守城的方臘軍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過已是亂作一團,被張憲帶來的軍兵殺得節節後退,只是短短時間,死屍便鋪得階上城頭到處都是。
遠處的火把光芒這時已經到了護城河邊,帶頭的正是杜壆,他臉上殺氣浮現,手中提着丈八蛇矛,也不多說,打馬就過了吊橋。
後面的軍隊緊隨而來,同樣過了吊橋,接着便衝入杭州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