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檉回去府中,去前堂坐了,便有人來報,說外面小丫鬟弄玉求見。
其實這不合規矩,無論小丫鬟的身份,還是熟絡程度,都不足以直接求見趙檉。
趙檉想了想,可能是趙元奴遣來,便讓人帶進,入堂後問道:“趙娘子可有事?”
小丫鬟聞言就是眼圈一紅,心說王爺你風流留情,娘子癡心一片,此刻怎還問是否有事?
她先見了禮,然後從懷中摸出一封帶着體溫的書信,雙手呈上:“王爺,這是娘子寫給王爺的。”
趙檉接過打開,裡面沒有什麼兒女情長,閨房幽思,只是寫了一首詞,詞牌九張機。
這詞牌趙檉看着就頭疼,正體一闋九段,二百七十字,變體一闋十一段,三百三十字,號稱有史以來最長的詞牌。
他嘴角抽了抽,從頭看去,臉色不停變化,看到最後不由輕嘆一聲,將信放在桌上,隨後閉目沉思。
弄玉站在那裡不敢動,片刻後趙檉睜眼,看下外面天色,道:“隨我過去。”
小丫鬟聞言頓時驚喜,卻又怕聽錯,道:“王爺……可是要去看娘子?”
趙檉道:“元奴不想我過去瞧她嗎?”
小丫鬟急忙搖頭:“哪有哪有,娘子日裡夜裡都盼着王爺,每天眼圈都是紅的。”
趙檉點頭,負手出門。
周處和吳小刀趕車,趙檉讓弄玉也進了車廂,看她緊張忐忑,不由說話緩和道:“生得嬌白,名字貼切,哪個給起的?”
弄玉聞言臉紅不敢擡頭,小聲道:“回王爺,是娘子起的。”
趙檉道:“元奴哪裡的籍貫?”
弄玉道:“這個奴婢倒是知道,娘子乃揚州人。”
“揚州啊?”趙檉發出一聲輕嘆:“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端得是好地方。”
弄玉好奇道:“王爺去過揚州?”
趙檉搖了搖頭:“讀書人哪個又不想去揚州看看呢,煙花三月,孤帆遠影,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可惜啊,本王沒有去過。”
“噢……”弄玉這時看趙檉和藹,心中緊張漸去,膽子便大了些:“那王爺爲甚不去揚州逛逛?娘子七八歲時就離開了,現在經常坐在南窗邊發呆,說想回去瞧瞧呢。”
趙檉聞言眼神微微空茫,忽地笑道:“以後會去的,揚州會去,江南也會去。”
弄玉聽到江南,有些興奮:“王爺,聽聞江南好風光,人文風物也佳,詩詞裡許多都寫到。”
趙檉道:“自是好的,多少年風色積累,得天獨厚,人所向往。”
他看弄玉眼中露出羨慕神色,又道:“你家是何處?”
弄玉低聲道:“奴婢家是陝西路綏州米脂寨的。”
“米脂啊?”趙檉聞言仔細地瞅了瞅小丫頭,只見細眉細眼,生得頗爲俊俏。
陝西路是舊名,後改永興軍路,綏州曾一度被西夏佔據,熙寧三年收復,而自元符十年後,又開始與西夏反覆拉鋸爭奪,得失無常,所以這塊地方戰火不斷,百姓生活艱難困苦。
趙檉不問也知道,這小丫頭肯定是從小被賣過來的,只是大概運氣好點罷了,被賣到樊樓這種還算有點亮光的地方,又被派了伺候趙元奴,或許也是趙元奴看她伶俐要了去。
“王爺,是米脂……”弄玉回道。
趙檉則不再言語,微微閉上雙眼,靠着車廂養神。
因雪路滑濘,過了好半晌馬車纔到小丫鬟說的地方,這時天色已經稍晚下來。
趙檉下了車,小丫鬟急忙去開院門,本要喊着叫娘子知道王爺來了,可轉念一想王爺的身份怎好這般透露,便閉緊了小嘴,請趙檉進院後,才匆忙向屋內跑去送信。
趙檉瞧了瞧這院子,有梧桐也有梅樹,還有石桌石墩,十分雅緻,在鬧市之中這樣的地方可是寸土寸金,樊樓送花魁又送院落,確是捨得本錢。
他信步往裡走,還沒到門前,就見裡面走出一名少女。
纖腰以微步,皓腕於輕紗,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宛若溫玉。
眉如柳,眸似水,隱含淡淡憂傷,青絲及腰,一簪綰起,上掛流蘇,輕輕搖曳。
小臉俏若三春桃花,卻又清素似七夏之蘭,嬌嬈入骨,嫵媚似蓮。
軟語嬌音,似黃鶯婉轉,又如泉水細流,叮咚美妙。
“王爺……”少女見禮,正是趙元奴。
趙檉點了點頭,看着玉人當面,一時倒不知說些什麼纔好,就這時弄玉和梅娘又一起出來見禮。
梅娘恭聲道:“還請王爺孃子屋內稍坐,奴婢去外面買些果子,再去樓裡要了酒菜,回來侍奉王爺孃子。”
趙檉沒吃晚飯,便說也好,只是道:“酒須淡酒。”
梅娘應聲出去,到院門外卻是腳步滯了一滯,只見周處正坐在馬車旁衝她擠眉弄眼。
她自記得這大鬍子,當日在樊樓雅閣外,差點把她氣得半死,這人甚是討厭可惡。
心中想着,梅娘給了他一個白眼,就要繼續前行。
周處卻從車上跳下,嬉皮笑臉湊上前道:“梅娘,可是去給王爺置辦吃食?”
梅娘不願理他,走前兩步,周處又道:“某知你被樊樓趕了出來,似伱這般年齡,再找營生不易,粗陋的自不肯做,輕鬆的未必用你,可想過今後如何嗎?”
梅娘聞言生氣,她並不是被樊樓趕出來,只是上次犯錯,樊樓不再用她管雅閣,一併打發這邊伺候花魁娘子,樊樓那邊的工錢也是照發的。
只是以後如何卻沒說,倘花魁娘子被王爺納入府中,到時會不會帶她,或是再回樊樓卻不知曉了。
但這也不是被趕出來沒有了生計營生,她停下腳步啐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周處在後面樂道:“梅娘,你雖然沒了營生,但某的職當可穩固,上次沒有騙你,別看某隻是個侍衛,但身上有軍職,乃是入品級的,每月俸祿不少,就算老了亦有所依。”
梅娘聞言一愣,轉瞬臉就通紅起來,她也是三十大許的人了,又在樊樓呆了多年,哪聽不出周處話裡意思,愈發覺得這大鬍子可惡至極,居然此刻還來佔她便宜。
“呸,你這人沒安好心,少用言語欺我!”梅娘丟下一句話後,只覺得臉上更熱,也不回頭,匆匆離去。
周處笑起來,回頭衝吳小刀道:“這還不信呢,兄弟告訴她,哥哥我有沒有品階?”
吳小刀這段也有些近墨者黑了,立刻捧哏道:“哥哥當然有品階,哥哥乃是從八品的武職呢!”
周處立刻對梅娘背影喊道:“聽見沒,哥哥乃是有品職在身的……”
梅娘腳步愈發加快起來,只覺得心臟砰砰亂跳,這大鬍子簡直無恥之尤,對她說這些想幹什麼?她雖然半生都在樊樓,可見慣的都是儒雅公子,文人墨客,哪裡有他這般粗魯直接的。
還說甚麼職當穩固,老有所依,好不臊人,只是……他居然有品階在身,這卻是沒有想到的,不過他給王爺做侍衛,與那些尋常禁軍自然不同。
禁軍的一些都頭、軍使都是沒有品階的,就是有差遣但是沒有職階,雖然也叫軍官,但實際上並不是官。
甚至一些營指揮,也沒有品階,只是武職軍官,這叫做不入品。
梅娘畢竟在樊樓年久,不乏聽些朝官議論,多少知道些這方面事情,此刻不由心跳的更甚,腳步更是加快。
趙檉進了堂裡,弄玉去燒水煮茶,他看趙元奴笑道:“娘子這陣可好?”
趙元奴不說話,只是瞅他,忽然眼圈一紅,也不顧什麼王爺身份,尊卑有別,便撲進趙檉懷內,輕聲啜泣起來。
趙檉只覺得暖玉溫香、吐氣如蘭,不由呆了一下,身子微微一動,想要閃開卻有些僵硬,嘆了口氣道:“何至如此。”
趙元奴哽咽道:“我,我後來想想不對,王爺那晚怕根本就沒有對我動心,只是有些事情要辦,在逢場作戲。”
趙檉笑了笑,用手輕撫她髮絲:“倒也不傻。”
趙元奴聞言仰起小臉看趙檉:“奴家想明白了後,便難過得心碎,怕以後再也見不到王爺,再也……”
趙檉笑道:“我都送了曲子過來,哪還有這些奇怪想法。”
趙元奴把臉兒貼得更緊,呢喃道:“越是這樣奴家就越怕,奴家看王爺第一眼時就已喜歡上,那時並不知王爺身份,若是知道……”
趙檉道:“那就不見本王了?”
趙元奴嬌軀扭了扭:“我,我寧想王爺是個貧寒書生,元奴也攢了些細軟,自家贖了去,與王爺遠走,上山入寨也好,漂泊湖海也罷,都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趙檉搖頭笑道:“再不必說這種癡話,窮書生便好?世上有幾個柳三變那般重情重義,大抵都奔着科舉做官而去,上甚麼山,入什麼水,東華門外唱名,金榜之下捉婿,幾個不會負心?”
趙元奴低聲呢喃道:“那便也是認了,只怪命運不好。”
片刻,弄玉送茶來,趙檉坐下喝茶,趙元奴道:“奴家給王爺唱支曲子吧。”
趙檉道:“甚麼曲子?”
趙元奴道:“王爺填的那些曲子可好?”
趙檉想了想:“不聽那些,唱些和揚州有關的。”
趙元奴雙眼眯成兩彎月牙:“王爺知奴家是揚州人?”
趙檉笑道:“聽弄玉說的,不知你會不會那邊的調子,會的話就用揚州調唱好了。”
趙元奴點了點頭:“揚州調是會的,唱給王爺聽就是。”
接着弄玉去琴臺旁香爐續了香片,又打開琴遮,把洞簫試了音,趙元奴先吹一曲二十橋明月夜,然後玉指輕啓,撥動琴絃,開始唱了起來。
唱的是:
落魄江湖載酒行,
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
贏得青樓薄倖名。
聲音美妙婉轉,悽婉憂鬱,竟使人如臨其境,恍惚揚州十年,煙花若一夢。
趙檉不由讚歎道:“杜樊川不喜元微之,倒亦有道理,杜樊川的七絕雖然拿捏矯情,但境界卻遠非元微之可比。”
趙元奴抿嘴笑道:“王爺喜歡,奴家就再唱一首杜司勳的詩。”
趙檉心想,杜樊川的詩他自家只喜歡那一首,不過剛纔趙元奴吹做了曲子,倒是可惜。
只見趙元奴再啓瑤琴,輕聲唱道:
娉娉嫋嫋十三餘,
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
捲上珠簾總不如。
不得不說,哪怕趙檉聽過不少曲子,包括教坊司號稱大家的宋引璋唱曲,都沒有眼下趙元奴的動聽。
不過想想也是,與李師師齊名的花魁,可不是貌美就行,琴棋書畫詩曲花,樣樣都得精通,還得至少有一種出類拔萃,芳壓衆人,否則又憑什麼成爲花魁?
接着,趙元奴又唱了一首詞,這時梅娘回來,拎着個大食盒。
趙檉見狀暗暗點頭,一般這種售外的酒菜,酒樓都會派人專門送來,眼下卻沒有,說明梅娘並未泄露自家在此的消息。
樊樓身爲東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對各種接人待客的規矩都掌握精通,尤其是王公貴戚、世家高門的各種忌諱,對手下都有過特殊的培說告知,若不詳記,便不能出去做事。
梅娘和弄玉將酒菜於桌上擺開,趙檉忽然道:“去外面告訴周處,換一人回去吃喝,如何調派讓他做主。”
趙元奴聞言妙目一亮,心中暗想,王爺莫不是要……
梅娘這時瞅弄玉,她可不想見那大鬍子,剛纔回來時大鬍子還說,待會有王爺的殘羹剩菜送出來些,他正餓着肚皮,這憨貨,怎麼想得說出口呢!
弄玉這時正在斟酒,沒有瞧見梅娘臉色,梅娘略停兩息,便也只得自家出門。
趙檉二人飲酒,雖是素淡酒水,卻越喝越多,都有些醉意,趙元奴又去彈琴,接連唱曲,趙檉點了些前朝樂府,不覺時間已到很晚。
這時梅娘就去燒水,趙元奴看着趙檉,羞怯期艾:“王爺一天乏累,讓元奴侍奉王爺沐浴可好……”
“嗯?”趙檉放下酒杯,微微思索,隨後笑道:“也好,本王今晚便不走了!”
趙元奴立刻喜上眉梢,站起身道:“那奴家就去準備。”
趙檉瞧她纖細婀娜身影離開,心中沒來由地陣陣放鬆,有多久沒這般輕鬆無礙,他自家都有些記不清了……
紅燭搖影,金鉤輕放,簾幔銷魂,燕語鶯喃。
“元奴,本王還想聽首曲子。”
“王爺想聽哪位大家的?還是杜司勳的嗎?”
“嗯……不錯,本王覺得杜樊川還有首詩頗佳,也與揚州有關。”
“王爺,是哪首?”
“就是那首寄揚州韓……”
“王爺……奴家知道了。”
片刻,歌喉婉轉,聲音曼妙,趙元奴唱道:
青山隱隱水迢迢,
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