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軍大帳,趙檉瞧向衆將:“敷川城防禦並無破綻,今日甚至能沉住氣不用牀弩,我方人數太少,繼續強攻折損不說,最後恐也難有效果。”
衆人默然,他們只有一萬七千來兵,圍城都不夠,倘若繼續強攻怕真如趙檉所講,最後城沒下來,還損傷慘重。
杜壆道:“屬下看這敷川的將官頗懂兵法,防守之時每一步反應都恰到好處,不緊不慢,既不浪費軍械物器,又能阻礙攻城節奏,再強攻下去,確非上策。”
趙檉點頭:“那就都想法子,成與不成無所謂,廣開思路,說出來一起琢磨。”
下面立刻低聲討論起來,然後開始踊躍發言,說的五花八門光怪陸離,可大多不抵實際用處。
趙檉靠椅傾聽,不時點了一下頭,給些鼓勵之詞。
這些衛長几乎沒有讀過什麼兵書戰略,識字也很少,頂多能看懂軍令之類,他不奢望這些人想出什麼神機妙策,但目的是讓他們動動腦子,不要只會衝鋒陷陣,而是在戰場上要靈活敏銳,機智一些。
這些人越說越起勁,後來聲音也都大了起來,沒有了之前的拘束,趙檉也不制止,看着其中兩個衛長爭辯,想着他們話中堅持的看法,微微思索。
就此刻,外面天空忽然傳來一聲沉悶雷響,帳內的熱烈氣氛立刻滯了一滯。
趙檉擡眼向帳外望去,因爲夏季炎熱,所以帳篷簾門並未擋下,而是高高捲起。
這時就瞅到遠處天空烏雲密集,瞬間就黑了起來,明明還未到傍晚,但彷彿夜色驟然降臨,天地之間一片黯淡。
接着一道道閃電照亮穹蒼,似乎金色長劍劃破圓廬,好像洞開了另外一方世界。
細緻的雷音由遠及近,然後在上面忽然炸響,“轟轟”聲音不絕於耳。
涼風忽地襲來,甚至都刮進帳內,坐在後面的衛長下意識抹了一把臉膛,卻摸到一手水氣。
要下雨了,趙檉緩緩從案後站起身,向着帳門走去。
兩旁衆人急忙跟上,趙檉負手來到門前,這時只聽遠處樹木枝葉發出呼嘯的聲音,天空彷彿萬馬奔騰移動過來,只是剎那,珠子大小的雨點“噼裡啪啦”急促落下。
這雨來急,只是眨眼間前方就變成了一片水霧,遠近都難分清人物。
趙檉不語,眯眼看着大雨,營帳向來都紮在高地,尤其夏季,不存在雨水倒灌的情形。
至於零波山上的泄落,則會流入渡蘭湖中,就算滿溢,也不會到往營盤這邊,營盤在渡蘭湖南面突處,面對敷川城西門,而零波山則在渡蘭湖北側。
雨水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趙檉嘆道:“這般大雨,隨後地上泥濘,怕是要歇戰幾日了。”
這時後面有一名常規步軍的衛長,忽然道:“王爺,現在雨季,這敷川城前方有湖,能否運用水攻之計?”
水攻之計?衆人聞言都是一愣,趙檉緩緩道:“怎想來的此計?詳細說說!”
那衛長剛纔鼓足勇氣才發聲,趙檉讓他說卻反而有些結結巴巴起來。
趙檉道:“就當討論,無謂對錯,也沒賞罰,把你心中想到的說出就是。”
衛長這才順了些:“王爺,屬下家是湟州的,但並非城裡,乃在縣鄉,小時候願意聽故事傳說,後來有次去湟州辦事,恰好見到茶鋪有人講書,就聽了一會,講的是關雲長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屬下這麼多年來都對此印象深刻。”
“哦?”趙檉笑了笑:“繼續說。”
衛長點頭,言語間更加順暢:“當時屬下聽得是關雲長儲蓄漢水,然後決堤反攻,水淹七軍,所以就想到這敷川城前也有水,不知道能不能引導渡蘭湖水去淹城池,畢竟敷川的護城河都是從渡蘭湖引去的,既有水道,又有現成的堤壩。”
“渡蘭湖啊……”趙檉微眯雙眼:“渡蘭湖的水只怕是不夠!”
衛長道:“王爺,屬下家在湟州東面,就靠近秦王川,年年這個時候,家那裡都會下個把月的雨,這個時候山水大抵便會發作,這邊距離屬下家鄉不遠,估計雨同樣不小,到時從零波山沖刷下來,只怕渡蘭湖根本都裝不住。”
“你是說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下不少雨?西北雨水也如之此多嗎?”趙檉回頭望向衛長。
衛長道:“王爺,只有這個月如此,其它時候倒是天干,下面軍中也有湟州的兵卒,都知道此事,王爺可叫過來詢問。”
趙檉沉思道:“按照你的說法,渡蘭湖都裝不下這麼多雨水,那豈不是要向後淹去?”
衛長道:“屬下覺得是這樣,敷川正常時候無礙,敷川護城河外到渡蘭湖那一段是有堤壩的,所以水只會朝南去,不會奔向敷川。”
杜壆在旁道:“你的意思是掘開堤壩,引水倒灌敷川?可是敷川也不算小城,需要多少水才能淹了?”
衛長道:“所以屬下才提關雲長水淹七軍之事,此刻雨水剛來,可以趁機築蓄,建多大的壩藏,就能儲多少水,待實在存不住的時候,打開水閘,掘開渡蘭湖壩口,讓大水衝撞過去,哪怕不能浪高三丈淹了敷川,也會沖垮城牆,就算衝不垮城牆,但這麼大的水下來,那磚石也肯定鬆動,城門也會變形,到時候破城就會容易許多。”
趙檉想了想,道:“確會如此……而且大水過後,勢必有一些疫症,因爲山上獸鳥,地上蛇蟲被水淹死,積於城下,會傳播毒病。”
杜壆道:“王爺,可這得積下多少水,才能達此效果?恐不是一兩天就能奏效。”
趙檉道:“確不是幾天能完成,不過無妨,明日我親去丈量地形,然後畫出圖紙,你派人前往施工便可,工程儘量快些,但也不必日夜不停,傷損了兵丁。”
杜壆道:“王爺,渡蘭湖距離敷川如此之近,不會被城中西夏軍察覺我們要用水攻嗎?”
趙檉瞅了他眼,搖了搖頭道:“堅德啊,你太實在了,爲何要怕他們覺察?就是要他們看到纔對啊!”
“王爺,這是……”杜壆神色窘了窘,忽然眼睛一亮,道:“屬下想到了,想到了!”
趙檉微微一笑:“想到就好,此乃陽謀是也,西夏軍不是不出來嗎?那就讓其看到咱們挖水道,築堤壩,蓄水準備淹城!”
“正是,正是!”杜壆道:“他們死守敷川,不出城迎戰,就叫他們眼睜睜瞧着咱們做勢淹城,這水淹之策,他們在城中毫無辦法,既阻止不了,也防護不得,若是隻看下去,那最後肯定承受其苦,但若不想被大水淹,那就得出城阻止,一但出城,又正中我方下懷。”
“果真好妙計,果真好陽謀!”
“王爺神機妙算,屬下佩服!”
“這等計策真乃神助!”
“此番必定馬到功成,拿下敷川!”
衆人一時恭惟起來,趙檉擺了擺手:“此計並非本王所想,都不用奉承本王了。”
他瞧向那獻計衛長:“你叫做什麼名字?”衛長這時也激動,看出趙檉確定要行此計,急忙禮道:“回王爺,屬下喚作李孝忠,字少嚴。”
“李孝忠,字少嚴?”趙檉聞言微微一愣,上下打量這衛長:“孝順的孝,忠心的忠?”
衛長納悶趙檉反應,緊張道:“正是……”
後面楊志這時道:“王爺,少嚴是之前柳都護在湟州招兵時過來的,因爲帶了五六百鄉人一起投軍,平素又好武藝,行豪俠,所以柳都護便直接任命了衛長。”
趙檉眼盯李孝忠,道:“好,很好!”
李孝忠不知道他說什麼很好,以爲是誇讚水淹計策,不由羞愧道:“王爺繆讚了,屬下只是看見外面下雨,才偶然想到此策,實是機緣巧合而已。”
趙檉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肩膀,這李孝忠身材中等,但瞅着十分結實,趙檉微一觸他肩頭,便知有武藝根底,而且不淺。
“並非繆贊,所謂厚積而薄發,若以往沒有韜略積累,又怎能觸景生計呢!”趙檉笑眯眯地看着李孝忠,心情十分舒暢。
他眼下不但缺兵,更加缺將,尤其是既有謀略,又擅武藝的大將。
呂將算是智謀過人,可惜一介書生,不說手無縛雞之力也差不多,趙檉真怕他哪天不小心被人砍死在陣前。
剩下的張憲太年輕,有時衝動,還須鍛鍊。
至於柳隨雲雖也擅長計策,但他其實更擅的是內政,若叫他來帶兵,那麾下地盤一大堆事誰來處理?各項雜物稅收糧草商貿歸納誰能統籌得了?趙檉想想就頭大如鬥。
其他有謀略的就沒誰了,都是些粗糙漢子,沒有類似吳玠、劉錡、韓世忠、岳飛等文武雙全的人才。
可眼下卻忽然發現了一個,就是這李孝忠。
李孝忠,字少嚴,隴西寧縣人,少有大志,往來皆豪俠,閒習騎射,因居住邊境,常觀察山川形勢,會趁西夏放牧時抓走其中良馬。
後靖康之難,毀家紓難,募兵勤王,帥三千人入京師,補承節郎。
靖康末,上書彈劾李綱不知兵,詔令有司追捕,不得不改名“李彥仙”並逃匿。
隨後再度從軍,金兵佔領河東後,於河東路加入种師中的軍隊,因爲成功刺探到金軍北撤情報,得以補任校尉,隨後幾換戰地,功績彪炳,大小三百餘戰罕有敗負,收復陝州、河中府、中條山等地。
高宗知李彥仙與金人戰,再三獲捷,喜而不寐,授李彥仙陝州知州兼安撫使,升武節郎、閣門宣贊舍人,賜他袍帶、槍劍。
後來鄜延經略使王庶,與知鎮戎軍兼經略司統制官曲端不和傾軋,乃至陝州成爲孤城。
金軍南下,所有人都勸李彥仙棄城而走,但李彥仙認爲陝州地處函谷關以東、黃河以南,是關中東面門戶,戰略地位甚重,無論金軍想從汴、洛西進關中,還是想從河東南下關中,都難以避開陝州,於是打算堅守。
完顏婁室大軍至城下,數戰數敗,婁室敬重李彥仙才能,企圖派使者勸降,許以河南兵馬元帥之職,李彥仙斷然拒絕,並斬殺來使,後來婁室又派人到城下,稱“只要投降,立即授予之前許下的官秩”,李彥仙告訴使者:“吾寧爲宋鬼,安用汝富貴爲”。
獨守孤城一年後,終因糧草盡絕,金兵破城而入,激烈的巷戰中,李彥仙左臂被砍而未斷,全身中矢如同刺蝟,陝州居民全無二心,即便是婦女也登上屋頂用瓦砸金人,併爲李彥仙哭泣不已。
完顏婁室惜才,命部下必須生擒李彥仙,得者可獲萬金。
李彥仙爲避免被金人俘虜,遂投河而死,年僅三十六。
趙檉此刻越看李孝忠越是歡喜,他手下沒有未來的名將,名將大多出身西軍,眼前難爲他所用。
似這等草莽來歷,最後成名的大抵就是李彥仙、岳飛寥寥幾人,卻沒想到這李彥仙早就是自家麾下將官了。
他笑道:“此事若畢,少嚴當記首功也!”
李孝忠急忙道:“屬下不過說些見解,能爲王爺分憂便即幸事,當不得大功。”
趙檉搖了搖頭:“明日我便丈量地勢,畫了圖紙,然後交付你做,許你調遣五千步兵工役之權,若有器械所須,可直去找杜元帥索要。”
“啊!”李孝忠聞言有些發懵,他不過新投軍不久,雖然帶了些人過來,可也都被打散軍中,論功勞再未建過其他,不知爲何竟受這般信任?
其他衛長紛紛露出豔羨神色,王爺這是在提攜李孝忠啊,一但拿下敷川城後,肯定要升他的官職!
楊志這時碰了碰李孝忠:“少嚴還不趕快謝過王爺!”
“屬下多謝王爺信任之恩!”李孝忠急忙行禮:“屬下願肝腦塗地報答王爺,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趙檉摸了摸下巴,忽然道:“少嚴啊,我覺得你這名字叫起來拗口,不如改一個好了。”
改名?李孝忠不由一愣,王爺這是什麼意思?
“本王看……少嚴你就改叫李彥仙好了!”趙檉笑眯眯地道。
啊?李孝忠聞言頓時大驚,王爺怎麼知道他還有個別名叫李彥仙?這事除了親近之人外都不得知啊,難道王爺能掐會算不成?
“你覺得這個名字如何?”趙檉看他發呆,不由追問道。
“屬下,屬下覺得很好……多謝王爺賜名之恩!”李孝忠忙再次行禮。
“哈哈哈,既然如此,少嚴你明日就與本王丈量山湖,然後開工築堤,準備水淹敷川!”趙檉不由拊掌而笑。
第二日雨停,趙檉帶着李彥仙去往渡蘭湖畔觀察水勢,接着又沿原本的山水通道,來至零波山腳下,查看山上往下走得涸溝洪渠。
這些溝渠都是無數年來沖刷而成,山中下水,幾乎全走這幾處,不行它徑。
如此足足一天的時間,才量查完畢,接着趙檉回營構畫圖紙。
這個對旁人來說或許複雜,但對他來講卻不難,沒用多久便描繪完畢,然後讓人摹復了一張,兩張一個給李彥仙,一個給杜壆。
翌日大早,李彥仙便起身調兵,從杜壆處領了工事器械,開始熱火朝天地幹起了蓄水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