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陳中京,並未如燕京那般攻城激烈,而是短短時間就打下。
完顏宗瀚、希尹等人帶軍突圍而去,金兵損失並不太多。
趙檉納悶對方爲何如此不拖泥帶水就放棄中京城,思索未解,只好認爲對方戰略性轉移。
中京繁華,雖然還不如上京,卻是遠超了燕京。
軍馬清肅了一番城內,畢竟宗瀚和希尹兩個都詭計多端,尤其希尹,掌握着女真的情報機構,難保不在城中留下些間諜細作。
不過這個過程並非很順利,因爲中京和燕京一樣,並沒有純正的女真百姓居住,都是契丹、渤海、韃靼和漢人。
奸細一定有,那就是在這些人中間,並不好往出翻找。
按趙檉的分析,留下的奸細都該是單線聯繫,無數條單線,然後彙總到幾個線頭處,幾個線頭也是單的,然後再匯到希尹那裡。
線頭可能在城內,也可能不在中京,可哪怕就算在了這裡,又從何查起?
於是趙檉思來想去只好發動廣大百姓,貼出懸獎告示,有賞廣納舉報。
只要發現言行鬼祟,或者日常古怪者,皆可過來舉報。
查實了有問題,那麼予以重賞,哪怕沒有問題,舉報結果只是對方的特殊習慣,或者別的無所謂事情,只要舉報之人沒有誣陷撒謊,對方確實表現了古怪,那麼也給一些獎勵,不叫舉報者白忙活一場。
這樣一來,立刻在市井百姓間掀起一陣揭發狂潮。
連年征戰,中京百姓的生活已是拮据,而且他們都恨女真人,認爲是女真人材導致如此結果。
現在既能尋找女真留下的間諜報仇,又能賺些銀錢貼補家用,又何樂而不爲?
一時間掘地三尺,各處衙門應接不暇。
“百姓的力量纔是最大的。”趙檉觀此情況如是說道。
對面的李彥仙不解其意,恭維道:“陛下好計策。”
趙檉看了他眼:“少嚴來下棋。”
片刻白霸白戰將棋盤擺上,趙檉手捏棋子,久久不動:“少嚴倒是下啊。”
李彥仙頓是一愣:“該陛下先手,陛下還沒下子呢……”
“我已經落子了,少嚴你沒看到嗎?”趙檉望着空空如也的棋盤,一臉認真地道。
李彥仙嘴角抽了抽,棋盤之上分明什麼都沒有,可陛下爲什麼說他已經落子了呢……
翌日,陽光明媚,是個好天氣。
趙檉帶着白家三兄弟,魯達、李逵幾個,在城中閒逛。
中京最大最繁華的街道叫做金果大街,其中最熱鬧的路段又屬金果大街和明輝街交匯處。
金果大街自北向南,明輝街自東往西,交匯這裡南北方向是各種店鋪,綢緞莊、胭脂店、擺設行、果子鋪、銀樓等,東西明輝街則是茶肆、水坊、酒樓、勾欄園子。
趙檉幾個下了馬,慢慢逛去。
他和白家三兄弟還好,有閒情雅緻看各色貨物,體會風土人情。
魯達李逵兩個則不住眼地往明輝街那邊瞅,實在是此刻微微東風,那邊酒樓裡的肉菜香氣順風飄來,十分誘人。
兩個都是酒鬼,若無軍情要事,那麼大清早便喝,可今天要陪趙檉逛街,起來後就沒敢喝酒,原本不去想也就忍住了,可那順風而來的酒肉香氣,立刻勾起了肚子裡酒蟲,暗中不停地吞嚥口水。
趙檉看到他倆模樣,心內自是瞭然,卻淡淡地道:“智深和鐵牛早上沒吃飯嗎?實在餓得慌就先買幾隻炊餅墊墊肚子。”
魯達道:“公子,這個……屬下不餓,屬下不吃炊餅。”
李逵卻眼睛不離那邊酒樓,舔着口脣道:“中午一起吃,中午一起吃。”
趙檉笑笑,搖了搖頭帶着幾人走進家銀樓閒逛。
片刻出來,裡面實在是沒什麼好玩意兒,兵荒馬亂的時候,金銀升值,銅錢貶值,城內的大戶早把家產換了各色元寶首飾,逃離了中京。
所以裡面貨物乏善可陳,還少得可憐,明明銀樓,居然把銅鐵件都拿上來買賣。
又向前逛了半晌,從馬路對面折過,在明輝街口站了一站,李逵便道:“公子,公子,中午到了。”
趙檉瞅瞅上方日頭,哪裡中午,還差不少,這渾噩之人怎麼也學起了說謊?
他道:“帶你們去聽聽戲。”
一說聽戲,都很高興,就連魯達也面露喜色,李逵卻愣了愣,撓撓腦殼:“戲……戲樓裡可有酒喝?”
白傲瞅他道:“茶水卻有,點心管夠。”
李逵低聲嘟囔道:“俺不喝那玩意兒,嘴裡都淡出個鳥來。”
白戰道:“可以自買酒帶上,公子不會說你。”
李逵眨巴眨巴眼睛,伸手往懷裡摸,半天沒摸出個大子兒。
白戰好奇道:“公子賞賜你那麼多金銀,半輩子喝酒都夠了,怎沒多久便全無了?”
李逵不吭聲,也不敢瞅趙檉,就是用手在身上亂抓,錢無一文,汗毛一大把。
白霸打趣道:“莫不是鐵牛有了相好,都填送進去?再或者逛勾欄,吃花酒,便是有多少也不夠費的。”
李逵聞言氣怒,雙拳緊握,喘着粗氣,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哪個也打不過,之前曾經較量過,開始自家挺猛,最後結果卻是趴地吃灰。
“你們莫不是都在消遣俺……”他半天憋出一句。
魯達這時也感覺口乾,摸出半錠銀角子,望向趙檉:“公子……可否叫鐵牛買些酒來解渴?”
趙檉點了點頭,魯達過去解圍:“鐵牛拿去買酒,且莫叫人哄騙多給錢財,少買了酒。”
李逵一把將銀角子抓在手中,看魯達道:“哥哥也來消遣,哪個敢少給酒,叫他識得老拳厲害。”
說完,又偷眼瞅趙檉,趙檉淡淡道:“快去快回,往那邊戲樓去找。”李逵立刻應道:“知道咧,知道咧,鐵牛去去就回。”
說完,他擡手打了個涼棚,看那遠處有酒旗挑着,雖不識字,卻認得那彎繞的模樣,知道是賣酒的地方,便快步朝那邊走了過去。
這邊趙檉領着幾人往勾欄園子走,這家是專門唱戲的,臺子連着戲樓,此刻正是熱鬧時候,外面也圍了不少人,雖然瞧不見臺子正臉,但聽聽聲音也算過癮。
戲臺是臨街露天的,在街這邊只能望個側面,而這邊樓門前有迎客的小廝,看幾人過來,立刻點頭哈腰,往裡請進。
就在趙檉要邁步進樓時,眼角餘光忽然一滯,他猛地轉頭,目光重新落進人羣。
只看一個粉衣婀娜的少女身影一閃即逝,消失在人流裡,他不由雙眉微微皺起,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公子……”白傲看出不對,立刻低聲詢問。
趙檉搖了搖頭:“上樓吧。”
一樓不設桌,因爲不好觀戲,客人全都在二樓三樓。
上去二樓,裡面人並不多,實在是接連兵亂,這家勾欄戲園沒有倒閉關門都已經是大幸,想要生意興隆,幾乎全無可能,只算是勉力維持,賺個雜工房費,人吃馬嚼。
在窗邊坐下,點了茶湯點心應季的果子,擺了滿滿一桌,趙檉邊吃邊望向戲臺。
契丹唱戲其實都是學大宋的,扮相動作唱功大體差不哪去,就是戲文內容和大宋那邊不一樣,畢竟遼國治下,武戲都是契丹英雄故事,或者部落氏族之間的爭霸,文戲城中的曲目也少,都是些草原上的愛恨情仇。
這時臺上演的乃是武戲,大抵是這些年不太平,接連大戰,文戲看的人少,剛纔觀瞧戲牌一天十齣戲,有八出都是武戲。
武戲自然費功難演,演罷了武戲的角人,下臺後都比演文戲時要多吃兩個炊餅,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受戰爭影響,文戲現在沒人愛看。
臺上這出武戲乃是表演契丹史上的一個英雄人物,叫做律爾曼,並非是遼國宗室,只是民間傳說中的人物,歷史要早過耶律阿保機,存在時間在遼國建國之前。
這也是勾欄老闆動了心思,雖然是演戲,但畢竟大遼亡了,不好演遼國存在時的那些將軍英雄,更不好演草原之鷹耶律阿保機的事蹟,省得女真也好,宋國也罷,當官的看了不喜,再惹來殺身之禍。
這齣戲說的是律爾曼出生在契丹一個大部落之中,乃是族長之子,這個部落經常和別的契丹部落開戰,導致一直人倦馬乏,不得安寧。
戰況則是有輸有贏,後來另外一個更大的部落想要吞併律爾曼的部落,危機凸顯,律爾曼想出一條計策,打算改頭換面潛伏進那個大部落內,獲取對方信任,然後一舉刺殺對方族長,解決掉本族的這次滅亡危機。
然後律爾曼就依計行事,經過縝密準備,果然順利潛進了對方部落,但是卻一直沒有機會接近對方族長實行刺殺。
後來他在對方部落認識了一名叫做何里舍的少女,這名少女是族長的女兒,兩人相愛,但是律爾曼卻一直沒忘記此行目的。
最後在愛人與部落存亡之間他選擇了後者,通過何里舍接近了對方的族長,然後暴起殺之。
接着,他又利用何里舍對他的情義,逃出了部落,何里舍送他到部落之外看着他離去,隨後自殺。
而律爾曼回到自己的部落,成爲人人景仰的英雄,畢竟是他拯救了部落,使得部落沒有滅亡。
但律爾曼一直沒有忘記何里舍,他將何里舍深深埋藏在心底,想要等待將來的某一天,騎着駿馬,揹着長弓,去接何里舍,娶她爲妻。
幾年之後,這一天終於到來,經過不停的征戰,律爾曼的部落打敗了周圍其他部落,成爲契丹一族數一數二的大部,他也因爲作戰勇敢,身先士卒,屢立戰功被立爲下一任的族長。
這個時候他再次想起何里舍,河裡舍的部落因爲族長當年被刺,一點點淪爲了一個小部,勉強維持生存,他打算將何里舍接過來,畢竟如今他這邊已經是自己說了算,誰也不能再阻擋他娶何里舍。
可就在他帶着兵馬親自來到何里舍的部落時,才得知何里舍早在他當年離開後便已經自殺身亡,只是他一直不知道消息。
夕陽之下,何里舍的墳前,律爾曼手拄彎刀,臉上一片迷茫,心中不知道是痛苦,還是悔恨……
趙檉越看這戲越不是味兒,這算個什麼戲?英雄不英雄,愛情不愛情,關鍵是叫醒了一些他心中塵封許久,不願想起的記憶。
“叫他們的掌櫃過來。”
白傲幾個察言觀色,又聽趙檉語氣不善,立刻“騰”地起身,去找這座勾欄戲園的掌櫃。
沒片刻,掌櫃便被拎來,一般來說能開這種行當,幹此種營生的人都不一般,白的黑的三教九流交遊極廣,背後也有人撐着,可今時不同往日,城頭變換大王旗,戰火不斷,早便不敢跋扈囂張,一看白傲幾個還都帶着兵刃,說話宋人口音,就乖乖的過來。
趙檉上下打量這掌櫃,掌櫃其實是蒙的,根本不知因爲什麼被喚來,忙道:“這位公子,不知……”
他話還沒說完,趙檉打斷,手指外面戲臺:“剛纔那戲是確有傳說,由來已久,還是誰人現編造出來?”
掌櫃愣了愣,原本以爲是哪裡服侍不周,對方震怒,沒想到竟是因爲唱戲之事。
他急忙看向戲牌,對照下時間,知道是一出律爾曼王的戲目,便道:“這位公子,此戲目是古來傳說,在草原流傳已久,並非現在編造。”
“古來傳說?”趙檉皺了皺眉:“可有什麼改動,這戲裡故事是不是重新編排過?”
掌櫃搖頭:“公子,這律爾曼王的傳說向來就是這情節,沒人編排,這個……公子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旁人,契丹、契丹百姓基本都知道這個故事。”
“你這廝不老實,討打不成!”魯達一拍桌子:“我家公子問你,你又叫去問旁人!”
掌櫃嚇得一抱頭:“公子,公子我說的是實話啊……”
趙檉衝白傲白戰揮了揮手:“去問問別人。”
兩人下樓,不一會兒回來,低聲道:“公子,樓裡外面都問了,確實是個古老的契丹傳說,和那臺上演得差一不二。”
趙檉眯了眯眼,剛想說話,就聽到窗外下面突然喧嚷起來。
這時戲臺上正在歇息,沒有什麼聲音,別處的動靜就猶顯大。
趙檉向窗外看去,只見不遠處有兩人打在一起,百姓們在圍觀瞅熱鬧叫好。
其中一個不是旁人,是買酒遲遲未歸的李逵,而另一個正是他在樓門處回頭觀望,卻消失在人流中的那名粉衣少女。
這時,少女打得轉過身形,露出容貌,趙檉從椅上“騰”地一下站起,雙眼死死地盯着遠處少女面頰,嘴裡緩緩吐出兩個字。
“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