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老賊領着一班幕僚和宋軍將領上到城牆的時候,襄陽城外已是一片藍白色的蒙古軍旗幟海洋,從虎頭山到萬山這段距離的原野上,已經看不到道路、田野、丘陵和樹木草叢的顏色,全部被蒙古軍的旗幟淹沒,以至於經驗老道的襄陽守軍都無法判斷來敵少——蒙古軍的旗幟太多了,各色各樣的軍旗比那春天原野裡的花草還要茂密,又怎麼能清點呢?披甲執戈的蒙古軍士兵則是這些花草的土壤,黑壓壓的萬頭涌動,一隊隊一列列無邊無境,帶去的灰塵遮天蔽日,宋軍即便用望遠鏡也無法看到隊伍盡頭。但饒是如此,西面萬山腳下蒙古軍搭建的六座浮橋上,仍然在有蒙古軍隊伍在源源不絕的渡河而來,無窮無盡。
見此到蒙古軍隊如此聲勢,雖說宋軍衆將早有心理準備,此刻也個個駭然變色,僅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賈老賊還在鼓掌叫好,“好,忽必烈果然又中我的計了,韃子的主力全部渡過漢水了!你們快看看,忽必烈的九旌白毛纛是在那個位置?忽必烈有沒有來親自督戰?”
“虎頭山,忽必烈的白毛大纛是在虎頭山上。”呂文煥舉着望遠鏡向賈老賊稟報道。賈老賊趕緊舉起望遠鏡張望東面的虎頭山,果然在虎頭山的山腰上方看到了忽必烈的九旌白毛大纛,再往纛下看時,賈老賊發現纛下設有一座鋪有地毯的木臺,木臺正中設有一座,一名穿着繡金龍袍的中年人正高座椅上,也在舉着望遠鏡張望自己。賈老賊頓時欣喜若狂,“忽必烈!他果然也來了!媽的,和老東西幹了這麼多年的仗,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長什麼模樣——差我差遠了!”
“那是當然,太師風度翩翩,玉樹臨風,貌勝潘安,顏似宋玉,英俊威武又才高八斗,忽必烈給太師提鞋子都不配,又怎麼能和太師相比呢?”宋軍衆將一起拍起賈老賊的馬屁。賈老賊得意洋洋的自信狂笑幾聲,轉向劉秉恕說道:“秉恕先生,快請你的師侄趕快計算忽必烈的指揮台與襄陽的城牆距離,他的指揮台到底有沒有在我們的射程之內?”
“已經在算了。”劉秉恕往城牆向陽處一指,被賈老賊稱爲若思先生那名中年文官果然已經坐在一堆儀器前面,一面觀察着儀器的光影變化一邊打着算盤,還不時在紙上記着什麼,呂文煥和呂文福等將都有些吃驚,一起問道:“賈太師,這位是什麼人?他能算出我們和忽必烈的準確距離?”
“那是當然,他可是我們這個時代漢人中最偉大的數學家。”賈老賊傲然答應。這時候,陳炤忽然放下望遠鏡向賈老賊稟報道:“太師,不知道爲什麼,忽必烈旁邊突然多了一個小孩子?”賈老賊一楞,順口問道:“聽說忽必烈這次御駕親征把皇后和太子都帶來了,是不是他的兒子?”
“不象。”陳炤搖頭答道:“以前忽必烈親自指揮攻城的時候,也曾經帶上他的兒子,但每次都有他的皇后察必陪同。可這一次,忽必烈的皇后並沒有出現,而且這個小孩穿的也不是蒙古太子的服飾。”
“有這事?”賈老賊心頭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趕緊舉起望遠鏡時,虎頭山的蒙古軍指揮台上,忽必烈懷裡果然多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忽必烈還在向着襄陽指指點點,似乎在對那小孩子說着什麼。賈老賊心中叫糟,臉上卻不動聲色,放下望遠鏡微笑道:“管他那個小孩子是誰,兩軍陣前,誰還有空去理會?”
“恩師,有傳言說,你的兒子也被忽必烈帶到了襄陽戰場,會不會……?”楊亮節憂心忡忡的問道。賈老賊強笑道:“怎麼可能?我那個兒子十有八九被關在韃子的大牢裡,怎麼可能被忽必烈領到指揮台上?呵呵,哈哈哈哈……。”賈老賊笑得雖然開心,可人人都能聽出他聲音裡的苦澀滋味,這時候,蒙古軍陣中忽然跑出一匹快馬,打着白旗衝到襄陽城下,馬上騎士用漢語大叫道:“宋人平章賈似道聽着,你的獨生兒子帶話給你——叫你趕快開城投降,與他父子團圓,否則他的義父忽必烈大汗就要踏平襄陽,屠盡城中蠻子,包括你在內——這是你兒子的原話,是降是戰,你自己決定吧。”
“真是太師的兒子!”宋軍衆將一起驚呼起來,賈老賊臉上肌肉抽搐,半晌才吼道:“回去告訴那個認賊作父的孽子,叫他趕快自盡,不要留在世上丟老子的臉!”
“哈哈哈哈,沒問題。”城下蒙古騎士哈哈大笑,掉轉馬頭飛奔返回本陣。賈老賊卻氣得重重一拳打在城牆之上,鐵青着臉不願去看衆將臉色。宋軍衆將心情猶豫,一時間也找不出什麼話去安慰賈老賊。可就在這時候,一直在全神貫注的埋頭計算、被賈老賊稱爲若思先生那人忽然叫了起來,“太師,師叔,我算出來了!忽必烈所在位置距離襄陽東城牆在三千一百一十二步至三千一百二十六步之間,恰好在我們重型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內!”叫到這裡,那若思先生才發現賈老賊臉色不善,師叔劉秉恕也是垂頭喪氣,不由驚訝問道:“師叔,發生什麼事了?忽必烈正好把指揮台暴露在我們的炮火之中,你爲什麼不高興?”
“忽必烈恰好在我們火炮射程之中當然是好事,可賈太師的獨生子也恰好在忽必烈身邊。”劉秉恕把那若思先生拉到一邊,低聲把賈老賊的兒子被漢奸綁架後送給忽必烈的前後經過和現在的情況說了一遍,那若思先生一聽也傻眼了,遲疑道:“那……那怎麼辦?如果開炮打死忽必烈,肯定會波及到太師的獨生子,這大炮還安裝調試嗎?”
“當然要安裝瞄準。”賈老賊放緩臉色,大喝命令道:“趕快把三十門已經運上城牆的重型大炮轉移到東面,做好僞裝工作,張世傑,花和尚,你們帶上一隊人馬專門負責保護重型大炮的安全,絕對不能讓韃子發現和破壞。若思先生,大炮的調試和瞄準就拜託你了,等到時機成熟本官命令一下,你們就得立即開炮,轟死忽必烈那個狗韃子!”
“可……可要是到那時候,太師你的兒子還在忽必烈身邊怎麼辦?”那若思先生試探着問道。賈老賊把眼睛一閉,霍然睜眼喝道:“那就由本官親自來點炮!”那若思先生不再多言,躬身告辭,與張世傑等人趕往襄陽東城牆,尋找最佳炮位佈置。
……
“嗚——!”宋軍的重型火炮還在搬運調整的時候,虎頭山上已經吹響了攻城的號角,四支蒙古軍萬人隊在忽必烈愛將阿里海牙的率領下奔出陣腳,推擡着雲梯、雲臺、衝車、回回炮和投石機等攻城武器緩緩逼近襄陽南門,左右兩翼各有一支萬人隊閃出,東面蒙古下萬戶忽刺出,西面漢軍世侯玉文幹,分別包抄襄陽東西兩門——很明顯,蒙古軍是把受損嚴重的襄陽南門當成了突破口,東西兩門則是牽制和試探。賈老賊當即命令道:“呂文福將軍,你負責東門,吳信將軍,你負責西門,其餘人等,隨本官堅守南門。”
“末將遵命。”呂文福大聲答應,吳信卻大聲答道:“學生遵命。”賈老賊楞了一下,轉目去看一致陪伴在呂文煥身邊堅守襄陽的吳信時,吳信頗有些羞澀的答道:“恩師大概不記得了,學生也是丙辰科的進士,考中了二甲第十六名,在樊城殉國的周賁是一甲第九名,後來學生一直在朝中擔任閒職,襄陽大戰開始前不久,才與周賁一起被派到襄陽任職,因爲戰事緊張,大宋軍隊的將領損失慘重,學生便由文轉武到了軍隊裡領兵。不過恩師國事繁忙,不記得學生這個不肖門生也是當然的。”
“誰說你不肖了?本官以有文天祥、陸秀夫、你和周賁這樣的門生爲榮。”賈老賊一笑,又喝道:“去吧,好生打完了這最後一仗,做老師的再給你論功行賞。”吳信大喜答應,飛奔往西門組織軍隊堅守。
“轟!轟!轟!”蒙古軍挖掘的坑道工事裡二十餘門忽必烈最後的老賊炮首先發難,噴射出一枚枚炮彈打向襄陽城頭,和以前用來對付襄陽的實心炮彈不同,蒙古軍這次的炮彈落地即碎,冒出滾滾濃煙。嚇得宋軍諸將一起驚叫,“毒氣彈!韃子又在用毒氣彈了!”
“怕什麼?今天的風這麼大,還怕韃子的原始毒氣彈?”賈老賊大喝一聲制止宋軍將士的慌亂,又指着前方喝道:“不用理會坑道里的韃子火炮,城牆上的所有火炮給我瞄準韃子的雲臺和回回炮,往死裡打!那纔是真正能威脅到襄陽城牆的東西!”宋軍炮手依令還擊,專打蒙古的軍攻城武器,率軍衝鋒的阿里海牙見勢不妙,趕緊下令後軍擂鼓,催促蒙古軍攻城隊伍加快進軍腳步。
“咚咚咚咚咚!”戰鼓聲中,蒙古軍怪叫着陡然加快腳步,步聲喊聲有如雷鳴,襄陽的地面也彷彿顫抖起來,賈老賊立在南城城頭卻不動聲色,只是在心中緊張計算着蒙古軍與城牆的距離,直到蒙古軍衝到弓箭射程之內,賈老賊才大喝一聲,“弓弩,放!”
紅色令旗招展,埋伏在箭垛背後的宋軍拉弓開弩,萬箭齊發,蒙古軍前鋒頭上的天空彷彿一下子就暗淡了下來,鋪天蓋地的箭雨箭雷雨落下間,無數蒙古士兵慘叫着在爆炸聲中成片倒下,隨即被後方的同伴踐踏成血肉殘塊——宋軍的箭雨猛烈,後面的督戰隊刀槍更兇狠,而且忽必烈戰前已經放話,破城之後解放軍紀三天,蒙古軍自然是士氣大振。箭落不止,蒙古軍也衝鋒不止。
帶着道道血跡,蒙古軍的隊伍衝到了襄陽城下,無數雲梯同時搭上城牆,後面的蒙古軍弓箭隊也開始拋灑弓矢壓制城上守軍。就在這時候,城上忽然雨點一般落下無數巨石滾木和更多的手雷,巨石滾木砸入人羣,砸出陣陣血花,手雷炸開,更濺起無數血箭,還有那滾燙的金汁、成桶的火油和一顆顆冒着濃煙黑焰的火球、鐵蒺藜和毒煙彈,城下火焰與毒煙翻滾,伸手不見五指,皮肉燒焦的味道、鮮血的腥味和金汁的惡臭味混在一起,中人慾嘔。幾乎是在瞬間,襄陽城下就沿着城牆倒下了一片蒙古軍士兵。但饒是如此,蒙古士兵還是在蟻附登牆,部署到位的回回炮和投石機也開始對着襄陽城牆潑灑石雨,人頭大的石頭混合着箭鏃砸在襄陽城牆之上,發出陣陣令人耳膜發麻的聲音,也濺起無數石屑、火星和血雨。
蒙古軍最可怕的武器其實並不是發射節奏緩慢的回回炮、投石機和老賊炮,而是那鋪天蓋地的箭雨和無窮無盡的兵力,蒙古軍的圓弓短小而輕便,射速極快,上萬弓箭手對着城牆拋射,就象一道金屬的河流飛向天空一般,襄陽城牆上幾乎每一塊地方都在下着箭雨,無時無刻不在有着士兵軍民中箭倒下,以至於在戰場上素來以瘋狂聞名的賈老賊都不得不躲在親兵的長盾保護之下,才能繼續指揮戰鬥。而襄陽那條著名的護城河被蒙古軍用沙包、石頭、屍體、甚至傷兵填平後,蒙古軍的步兵更是可以直接衝到襄陽城下,爬着雲梯雲臺向城牆衝鋒,倒下一個,後面又涌來兩個,無窮無盡。——忽必烈在戰前還有一個放話,這次攻城戰從萬夫長到普通士卒,不管誰退後一步都格殺無論,逃跑者留在後方的家眷也全部處死,屠刀之下,蒙古軍也被激發出了最大的潛能。
新的戰鼓敲響,張弘範率領着兩支萬人隊衝出戰陣,在城牆遠方,迂迴包抄到襄陽西門,原來忽必烈看到宋軍將主力集中到南門,南門急切難下,而襄陽西門的護城河被填平的地段遠比東門爲多,有利於軍隊展開,當即向西門增兵,妄圖迫使賈老賊分兵。賈老賊發現蒙古軍的這個舉動,只稍一皺眉就喝道:“不必分兵,叫吳信堅決頂住!不用吝嗇手雷,這已經是最後一次守城戰了!”
宋軍佈置在東門的重型火炮還在緊張的運輸和調試中,城下的戰事卻直接就進入了白熱化,東牆和南牆兩面城牆下的蒙古士兵密密麻麻,象螞蟻一樣不斷的向上攀爬,宋軍雖毫不吝嗇的竭盡所有把手雷拋下城牆,可是已經習慣了手雷爆炸威力的蒙古士兵卻不會象第一次見到這種武器時那麼慌亂,只是在隆隆爆炸聲中不斷的向上攀爬,再攀爬,隔着城牆與襄陽軍民對砍對刺。城下屍積如山,血流飄杵,蒙古軍至少已經有一支萬人隊在編制中消失,可蒙古軍還在不斷向城牆增兵,彷彿打定了用屍山攻城的主意一般。
在如此猛烈的攻擊之下,襄陽軍民的傷亡之慘重可想而知,前期的戰鬥中,襄陽宋軍和城中青壯早已損失過半,現在又遭到如此強攻,自然更加不堪重負,開戰沒有多久,西門和南門幾乎同時告急,尤其是箭跺已經基本損壞的主戰場南門城牆如此,失去箭剁掩護的情況下,襄陽軍民在蒙古軍箭雨面前避無可避,差不多是上前一個就混身插滿箭矢的倒下一個,纔打了不到兩個時辰時間,南城的預備隊就被迫全部派上了城牆壁。急得賈老賊大叫連連,“城裡的軍隊還沒醒?醒了的就趕快上來,襄陽軍民流的血夠多了,別讓他們繼續流血了!”
“已經來了一些了。”舉着盾牌保護賈老賊頭頂的郭靖往城中一指,賈老賊回頭一看,卻見大約兩個陣的臨安宋軍已經打着旗幟快步跑向南城,賈老賊稍微鬆了一口氣,忙命令道:“快讓他們上西牆,那邊兵少,壓力最大。再給王文統傳令,不管他用什麼辦法,趕快把士兵叫醒,除了騎兵和炮船士兵,全部組織起來上城牆增援。再好凌震傳令,叫他組織火槍兵上南牆增援!”
宋軍士兵陸續甦醒向城牆增援,自然逃不過虎頭山上忽必烈的眼睛,忽必烈冷笑連連,“垂死掙扎!就算給這些傷兵半個晚上的休息時間,他們又能恢復多少戰鬥力?傳令下去,西南兩門再各自增派一支萬人隊,東牆增派兩支萬人隊,一邊填河一邊攻城,同時向蠻子施壓!”
話雖如此,忽必烈卻有一點還是疑惑,襄陽東牆上有一排被宋軍用長盾嚴密遮蓋着的東西,那到底是什麼?不過忽必烈很快就把這個好奇念頭暫時拋到腦後,眼下宋軍援軍剛剛入城而立足不穩,甚至連炮船上裝備的火炮都來不及搬上城牆參戰,自己眼下應該做的是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惜一切代價攻下襄陽,而不是探察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否則等到賈老賊一旦緩過氣來,光是炮船上那幾百門大炮都夠自己喝一壺的,如果不能把宋軍的城防修繕和重新組織扼殺在萌芽之中,自己可就得滾回中原去舔阿里不哥的鞋底了。想到這裡,忽必烈喝道:“所有戰鼓一起敲響,催促大軍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