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鬥文大賽

太行山南麓,距離江村大約有四五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峰,因其形似月牙,當地人稱之爲明月峰。

明月峰以西,有一山谷。山谷不大,卻幽深陡峭,彷彿是天神用巨斧在太行山體上劈出來一般,硬生生讓綿延不絕的太行山脈在此裂開一個口子。

山谷中有一條几近乾涸的小河,無聲無息地在谷底流淌着,彷彿是一條奄奄一息的小蛇。只有從蔓延寬廣的河牀上才能依稀看出這條小河往昔是如何的雄渾。

這就是下秦河了。

在山谷的出口處,橫亙着一座堤壩,如同一隻巨手一般牢牢地卡在小蛇的七寸上,將下秦河出山的道路完全封死起來。

山谷之外,是個巨大的沖積扇,方圓近二十里。很難想象,如此雄渾的手筆竟然是出自如此孱弱的下秦河之手。

沖積扇邊緣依着山勢搭了一個巨大的涼棚。涼棚的正中是一張巨大的花梨木八仙桌,棗紅色的桌面光可照人。八仙桌兩旁擺着兩張高大的太師椅子。再往兩旁,散放着三十多張榆木方凳。

這就是沿河村特意爲鬥文大賽設置的涼棚,能進入涼棚就做的都是沿河村的頭面人物,中間的兩個位置則是沿河村最有身份最有地位的人才能坐的。

天近未時,涼棚裡已經坐滿了人,唯獨空缺了八仙桌旁兩個最尊貴的位置。這不由得讓人猜想,這兩個沿河村最有身份的頭面人物究竟是誰,他們什麼時候會到來?

涼棚之外,黑壓壓地站立着一大羣人,約莫有一千多人,這些人多數是沿河村的青壯年,聽說本村要和江村舉行鬥文大賽,跑過來看熱鬧來了。除此之外,還有夾雜着少數跑過來看熱鬧的沿河村的頑童以及情竇初開趁機出來私會情郎的少女。

這時,江村參加鬥文大會的人馬才浩浩蕩蕩地從東邊過來。

江金川爲首,江金海與江金山緊隨其後,江文、江武兄弟又跟在這三人後面。再往後,則是江村全部的青壯年,大約有二百多位。江逐流和江天成不緊不慢地跟在隊伍末尾。

江金川爲了下午這場鬥文大會,連中午飯都沒吃好,整整花了一個多時辰在準備行頭,家裡十多套衣服不知道被他換了幾遍。那專業精神即使一千多年後的服裝模特見了恐怕也會感嘆自愧不如。

在江金川看來,雖然這次參加的是鬥文大會,但是也隱隱含着兩村頭面人物的比拼。江村雖然是小村,無法和沿河村相比,但是江金川卻不甘心弱了自己的名頭。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江村的族長,江村最大的財主,用現代術語來說,江金川代表着整個江村的形象。

挑試了一個多時辰後,江金川最後決定穿上那件紫色團花員外袍。這件袍子是大名鼎鼎的蜀繡,是在清化鎮開布莊的羅老闆那裡買來的。據羅老闆講,這件袍子是他特意從川中販過來的,因爲太貴,怕壓在手中,所以只敢進了一件。按這員外袍的衣料做工和用料,恐怕在清化鎮也找不出幾件可以媲美的衣服呢。

羅老闆的話讓江金川聽起來很爽,完全衝抵了之前他支付五吊銅錢的肉痛。五吊銅錢啊,按眼下的行情,至少能買來八石米。這八石米,至少能讓五口之家吃上兩年啊。

穿上價值八石米的蜀繡員外袍,脖子上掛着用足金打造的鴿子蛋大的佛珠,腰間繫上一塊巴掌大的獨山玉佩,江金川頓時找到了八石米的感覺。蜀繡雖然輕飄飄的,但是佛珠確實沉甸甸的。若非江金川注意養生之道,身體還算強健,恐怕此時已經走不動路了。

看到沿河村上千人在前面等候,江金川和身後的江村青壯再也浩蕩不起來了。怎麼比嘛!江村恐怕要把老弱婦孺全部加起來才能湊夠一千人呢。

江村的氣勢一下子弱了下來。

江金海的紅臉忽然變得發白,他低聲道:“大哥,沿河村這麼多青壯年,待會兒鬥文大會如果他們輸了,會不會翻臉不認賬啊?”

“胡鬧!”江金川臉一沉,“亂講什麼!沿河村是方圓五十里有名的大村,他們如果這樣做,以後還有什麼臉面出去見人?”

江金海訕訕地住口。

望着沿河村高大的涼棚,江金川臉色很不好看。千算萬算,還是漏算一着啊。江金川萬萬沒有想到,沿河村竟然會在下秦河堤壩前搭了這麼一個涼棚。這讓江金川所有精心準備的衣着打扮都化爲烏有。

盛夏,午後時分,太陽能把人烤出油來。沿河村搭個大涼棚,村裡的頭面人物都可以一邊納涼一邊觀看鬥文大賽,而江金川和江金海等江村的頭面人物,只有在太陽下暴嗮了。

和沿河村的頭面人物比較起來,江金川發現就是沒有見過市面的土財主。人家能想到遮陽涼棚,而他只能想到穿衣打扮。

話說回來,縱使江金川能夠考慮到遮陽涼棚,以江村的財力和人力,讓他在短短的兩個時辰裡在距離村外五里外的空曠之處搭一個大涼棚,恐怕也做不到。搭一個能容納三五個人乘涼的涼棚倒是能做到,但是如果在沿河村巨大的涼棚旁邊搭出一個迷你涼棚出來,恐怕沿河村人沒說什麼,江金川就要先臉紅了。

忽然,江金川看到沿河村的涼棚正中還有兩個空位,他心中一喜,忖道,沿河村果然是文風濃郁的禮儀之村啊。八仙桌旁的兩個最顯赫的位置,一個不用說是沿河村的趙老太爺的;至於另一個嘛,莫非是特意留給我這個江氏宗族的族長嗎?不管怎麼說,我江金川也是這次鬥文大賽的一方代表嘛!

江金川正思忖着該不該到涼棚裡坐下,忽然聽到三聲震耳欲聾的禮炮聲。沿河村的民衆呼啦啦閃出一條通道。只見趙老太爺陪着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儒生走了出來。

兩人到了涼棚正中,趙老太爺和那中年儒生互相謙讓了一陣,最後還是中年儒生在左邊落座,趙老太爺隨後在右邊坐下。宋代以左爲尊,中年儒生看着年紀不大,和趙老太爺坐在一起,竟然坐了上位,他是什麼人呢?

江金川心中犯疑,耳邊就聽到江金山的聲音:“大哥,那中年儒生就是我們河內縣剛上任的知縣劉飛鵬老爺。一個月前我到縣城購買官鹽的時候,正好看到他到任。”

“竟有此等事情?”江金川愣在那裡。

本來他對這次鬥文大賽還充滿了必勝的把握。雖然江村從氣勢從財力上都無法和沿河村相比。但是江文、江武兩兄弟在州試中壓倒沿河村學子的成績給了江金川無比信心。這是鬥文,不是鬥富!人多又怎麼了?錢多又怎麼的?沒有才學卻白搭!

可是眼前這陣勢,連河內縣縣令劉飛鵬都過來給沿河村助陣了,假如沿河村沒有必勝的把握,又怎麼會甘冒在知縣老爺面前丟醜露乖的風險呢?

江金川正在琢磨,沿河村那邊跑過來一個小廝。

“江族長,我家老爺請你過去。”

江金川忐忑不安地隨小廝來到涼棚內。

“參見縣太爺。”江金川撩起長袍就要下跪。

“哎,江族長,你這是幹什麼?”劉飛鵬連忙起身扶住江金川,“劉某今日是以私人的身份前來,江族長不必行此大禮了。”

“哈哈,江族長眼力果然犀利,一眼就認出了本縣的縣尊。”趙老太爺也站起身來,“這樣也好,省去了我相互引薦的繁文縟節。”

江金川站在那裡誠惶誠恐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劉飛鵬笑吟吟地說道:“江族長,你不必過於拘謹。今日我本以私人身份來沿河村拜見趙伯父,不巧正趕上你們兩村鬥文大賽。劉某一時心癢,就隨趙伯父過來旁觀。也算是爲我們河內縣這難得的一次鬥文盛會做個見證人。”

“劉縣尊和犬子是同年進士,老朽託大,喚一聲賢侄。”趙老太爺捻着雪白的鬍鬚說道,“這次你我兩村舉行鬥文大賽,缺了一個有聲望的公證人。正好劉賢侄過來,我請他過來當這次鬥文大賽的公證人,江族長你意下如何?”

“甚好!如此甚好!”

江金川連連點頭,心中卻七上八下的。劉縣令和趙老太爺的兒子是同年進士,那麼當公證人的時候會不會偏袒沿河村呢?可是即使劉縣令有所偏袒,江金川又能說什麼呢?誰讓趙老太爺有福氣,兒子在江南當知府,侄子在福建任知縣呢?江金川本來以爲,趙老太爺的兒子和侄子都在外地做官,鞭長莫及,顧不得家裡的事情。誰又曾想,河內縣新任的知縣竟然是趙老太爺兒子的同年?唉,早知如此,當初還答應什麼鬥文搶水啊?再借三個膽子江金川也不敢啊。

“呵呵,江族長不必忐忑不安。”劉飛鵬一笑道,“你放心,趙伯父雖然是劉某的長輩,但是劉某可以向江族長保證,我會秉公裁判,不會偏袒任何一方。江村如果能取得這次鬥文大賽的勝利,我保證沿河村會如約放水。”

劉知縣話說得極漂亮,可是江金川卻不敢全然當真。這世上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了,當官的尤其不可相信。就好比衙門大堂上都掛着明鏡高懸的牌匾,可是在牌匾下屈死冤死的人又有多少呢?

“我替江村一千多百姓謝謝縣太爺。”江金川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

“江族長不必客氣,劉某理當如此。”劉飛鵬說道:“馬上就到未時了,江族長過去讓族人準備一下。”

漏壺的水面慢慢降低,當水面抵達未時的刻度時,涼棚外一聲禮炮巨響,拉開了沿河村和江村鬥文大賽的序幕。

兩村村民都擁擠到涼棚之前。劉飛鵬慢慢踱出涼棚,來到兩村村民中間。

“各位鄉親,劉某今日擔任沿河村、江村鬥文大賽的公證人,現在向大家宣佈這次鬥文大賽的規矩。”

“這次鬥文大賽一共舉行三場。規則非常簡單,即沿河村方面列出題目,江村方面無論是什麼人,只要在規定時限內答出題目,就算沿河村告負。”

江金川心中嘆了口氣,果然是不公平。這種鬥文大賽,肯定是出題方佔優勢,況且還有答題時間限制,看來今日鬥文比賽江村凶多吉少啊。他低聲對江文、江武說道:“待會兒你們盡力而爲便是,不必顧慮太多。”

趙老太爺瞥見江金川臉上神色,心中暗笑。這種比賽本來就不可能公平。沿河村有官府勢力,人口又是江村的幾倍,又坐落在下秦河的上游,所有有利條件都佔盡了。在這種情況下和江村舉行鬥文大賽,並且制定這樣不公平的規則,不愁江村不答應。畢竟,答應了,還有可能贏得比賽讓沿河村開閘放水;不答應,連一滴水都沒有。無論是明的暗的文的武的江村都不可能是沿河村的對手的。

劉飛鵬按照事先擬定好的比賽規程繼續宣佈道:“現在,第一場比賽開始。由沿河村方面出題。”

涼棚裡走出一白衣秀才,相貌儒雅,氣度不凡。他走到涼棚外一拱手道:

“各位,在下趙杭,代表沿河村參加鬥文大賽。第一場題目爲對對聯。在下擬了三個上聯,特向江村衆位朋友請教。我先說出第一個對聯的上聯,江村的朋友只有對出第一個對聯的下聯並獲得劉知縣的認可,纔有資格讓我說出第二個對聯的上聯。再對出第二個對聯之後,纔有資格對第三個對聯。如果第三個對聯也對上了,那麼第一場比賽就算江村勝利。每個對聯只有一炷香的時間,如果在一炷香時限內沒有對出,那麼第一場比賽就算江村失敗。”

對對聯是古代文人的常玩的遊戲,江文江武自然也不陌生。不過對對聯有難易之分,對於能不能對上趙杭的對聯,江文江武心中一點把握都沒有。

江逐流還是站在最後排,當他聽到第一場鬥文的題目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動。別的不敢說,若說是對對聯,江逐流還是很有心得的。他自小練習書法,經常拿古人詩句對聯來練習。日積月累下來,江逐流不但記了數千副古人的奇聯妙對,而且本身也擅長對對聯。現在沿河村第一場比賽就是對對聯,也許江逐流有機會施展自己的特長。假如真的能幫江村對上一個兩個對聯,那麼村裡收上來的那麼多糧食就應該分他一份,有了這些糧食,江舟就不擔心江母和冬兒再忍飢挨餓了。

“來人,點香!”

趙杭一聲輕喝,立即有人跑過來點燃一炷香插入香爐。

“江村的朋友,聽好了。在下頭一個上聯是:落葉松前松葉落。”

趙杭說完上聯,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目光含笑地望着對面的江氏兄弟。在趙杭心目中,江村中如果有人能對出這個對聯的話,就非江文江武兄弟莫屬了,能在河南府州試中位列前五十的人應該不是浪得虛名。

“迴文聯?”江文江武兄弟對視一眼,心中一驚。這對聯正讀倒讀完全一樣,意境也渾然天成,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

在場的二百多個江村青壯年多數是文盲,即使有少數人粗通文墨,也是勉強能認得自己的名字,自然不懂“落葉松前松葉落”的奧妙。他們本以爲江文兄弟能輕易對出這個對聯,這時一看兩兄弟面色凝重,才知道這個“落葉松”還真他孃的難纏。

江文兄弟低聲商議着,想了幾個都不合適,不是對仗不工就是平仄不合。眼看着一炷香就要燒的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了。

“怎麼辦?”江文問江武道。雖然江文是哥哥,但是很多時候,卻是弟弟江武拿主意。

“死馬當成活馬醫吧。”江武低聲說道,“希望他們不要太挑剔。”

“趙年兄,”江武拱了拱手道,“我兄弟對的下聯是:黃金谷下谷金黃。”

“落葉松前松葉落,黃金谷中谷金黃。不錯,正讀倒讀都一樣,果然才思敏捷啊。”趙杭嘆道:“若是給我這麼短時間,怕也對不出賢昆仲這樣的句子。”

江文江武兄弟面露出喜色,沒有想到這麼容易就過關了。

江逐流卻在後面暗自搖頭,顯然不認同江文兄弟對的下聯。

果不其然,趙杭又接着說下去了。

“只是賢昆仲的對仗有點問題吧?落葉對黃金?葉落對金黃?怎麼看也不工整啊。”

江逐流心中一笑,果然來了。按照現代術語來說,對對聯講求詞性相對,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落”字是個動詞,江武卻用一個形容詞“黃”來對仗,這自然就出問題了。

“不錯,江氏兄弟,你們還是再推敲一下。”身爲公證人的劉飛鵬發話了,他一指香爐中的香火,說道:“不過要抓緊時間,香馬上就要熄滅了。”

江文、江武兄弟扭頭一看,臉色大變。那炷香已經燒到盡頭,只有個紅點在一明一閃的,眼看就要熄滅。這倉促之間讓他們兄弟怎麼再去考慮下聯。難道說,第一場比賽就這樣認輸不成?

“我有一個下聯。”江逐流朗喝一聲,分開人羣站了出來。

江文兄弟扭頭看着江逐流,眼中衝面了鄙夷。江舟這個活寶又來亂搞什麼?他肚子裡若是真的有料,又怎麼會連州試都通不過呢?

江氏族人心中也非常驚奇,誰不知道江舟是個繡花枕頭啊,英武的外表下長着一個草包肚子。也只有江母望子成龍心切,纔不遺餘力地供江舟讀書,若是換一戶人家,象江舟如此愚笨心竅,早就弄到地裡拉茅糞去了。

江金川臉色微微一沉,就要呵斥江逐流。這是什麼場合?你丟乖露醜不要緊,不要讓我這個江氏族長也跟着一塊寒磣啊。

江金川尚未來得及說話,江逐流那邊已經說出下聯:

“飛雲洞旁洞雲飛。”

江逐流話音剛落,香爐中的香頭猛然一閃,旋即熄滅。

“妙呀!”

趙杭尚未開口,劉飛鵬已經在那邊擊掌讚歎。

“落葉松前松葉落,飛雲洞旁洞雲飛。對仗工整,意境絕佳,整個上下聯渾然天成,宛若一體,實在是絕妙。”

劉知縣都發話了,趙杭還有什麼話可說。平心而論,這下聯對得太妙了。

“呵呵,江賢弟,士別一日當刮目相看。沒有想到江賢弟消失了兩個月,學識竟然大漲,愚兄佩服。第一聯通過。”

趙杭嘴裡這麼說,心中卻不這麼想。沿河村和江村相隔不遠,村裡讀書人誰是什麼水平相互都瞭解。江舟平日裡都被大家當作笑料來談,沒有想到,今日竟然是他對出了下聯,真是讓人意外啊。真是傻人有傻福,無福天照顧啊。看來江舟這小子今天走大運了,閉着眼都能抓住個死耗子。

江文兄弟滿是不忿。這小子裡平日裡傻頭傻腦的,沒有想到今日竟然讓他搶了風頭。

雖然江村這傻小子誤打誤撞對出了第一個對聯,趙杭卻並不擔心。還有兩個對聯呢,這三個對聯一個比一個難。

“來人,點第二柱香!”趙杭喝道。

“還不退下?”江文低聲對江逐流喝道。

江逐流看了一眼江氏兄弟,心道,一般人還知道過橋抽板,現在江氏兄弟這巧還沒有過完呢,就打算抽板了呢?好,且看看你第二個對聯怎麼對。江逐流暗自忍下,退後一步。

第二柱香點着。趙杭一揮手,身後立刻有個小廝遞過來一個籃子。趙杭從籃子裡拿出一根稻草,又拿出一把綠色的秧苗,用稻草把秧苗捆紮起來,向江氏兄弟晃了晃手中的秧苗,笑着說道:“我的第二個上聯是:稻草扎秧父抱子。”

沿河村靠近下秦河,平日裡倒也不缺水。趙杭的叔叔在江南任知府,見稻米香甜,特意捎一些稻種回家,看看能不能在沿河村種植。沒曾想稻穀還真能在沿河村生長。於是沿河村就出現了小片的稻田。

前幾日,趙杭路過稻田,看見村民用稻草捆紮秧苗,於是就想出了這個上聯。這個對聯妙就妙在觸景生情、比喻貼切,將稻草和秧苗都擬人化了,讀起來生動親切。可是趙杭有了上聯卻怎麼也對不出下聯。他接連幾日空思冥想,都沒有對出下聯。

上午劉知縣來家裡拜訪,趙杭就迫不及待地將上聯告訴了劉知縣,希望劉知縣能指點一下,對出下聯。不曾想劉飛鵬苦思半日,也沒有結果。他搖頭對趙杭嘆曰:“賢侄,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要想對出此聯,只能等機緣巧合之時,或許能對上。”

下午鬥文大賽,趙杭特意將這個上聯拿出來。連他這個出聯人苦思幾天都沒有想出答案的對聯,江氏兄弟又不是神,一柱香時間內豈能對出啊?

江氏兄弟面面相覷,這樣的對聯就是給他們十天半月去思考,也不見得能對出來,這一柱香時間內讓他們來對,不是成心讓他們出醜嗎?

轉眼那柱香已經燒了一半了,江文江武兩兄弟絞盡腦汁去想,卻還是毫無頭緒。

江逐流暗自發笑。相比第一個對聯,這第二個對聯就太容易了。第一個對聯還需要他動腦子去想,而第二個對聯答案根本就是現成的,因爲江逐流曾經在書下見過這個對聯,據說下聯是若干年後出生的蘇東坡對出來的。雖然心中有答案,江逐流卻不併着急說出。他非常享受地看着江文江武兄弟從趾高氣揚變成抓耳撓腮。反正時間還早,等香火快滅的時候說出下聯也不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是江逐流的人生信條。剛纔江氏兄弟氣勢凌人地呵斥江逐流,他們絕對沒有想到,報應會來的如此之快。

趙杭眼睛不住的在香爐和江氏兄弟之間巡睃。他內心矛盾之極,既希望江氏兄弟對不出來,就此輸了第一場;又希望江氏兄弟能對出來,讓他想出這個絕妙的上聯不至於成爲一個孤聯絕對。

香火眼看要燃到頭了。趙杭嘆了一口氣,看來江氏兄弟對不出下聯了。

正在此時,卻聽有人說道:“我想出一下聯,向趙兄請教。”

尋聲望去,又是繡花枕頭江舟。

“咦?”

全場發出齊齊的一聲驚歎。顯然,不是趙杭一個人感到驚奇。

江逐流不理睬衆人的目光,來到趙杭身旁提起地上的籃子,將裡面的秧苗都倒出來。

“可惜啊。如果有根竹筍,趙兄就更容易理解我的下聯了。”

趙杭眼睛一亮,尚未反應過來,江逐流的下聯已經脫口而出:“竹籃裝筍母懷兒!”

“妙!”趙杭的讚歎聲幾乎和劉飛鵬同時發出。

“稻草扎秧父抱子,竹籃裝筍母懷兒。”

上聯固然妙,下聯也是精彩。“稻草”與“秧”,“竹籃”與“筍”都是兩代的關係,分別以“父”與“子”,“母”和“兒”比擬之。又用“抱”與“扎”呼應,“懷”與“裝”呼應,形象傳神,對仗字字工整,真是珠聯璧合的佳作啊。

“第二聯我也輸了。”趙杭拱手說道:“江賢弟果然是高明啊。”

江村村民臉上一片驚喜。沒有想到江舟運氣這麼好,誤打誤撞竟然接連對出了兩個對子。大家心中祈禱,希望老天爺繼續保佑江舟,讓他的運氣一直好下去,江村的上千畝水澆地就全靠他了。

沿河村方面又派人點燃了第三柱香。

趙杭不看江文兄弟,卻對江逐流說道:“第三個對聯,江賢弟聽好了……”

不知不覺中,趙杭已經把江逐流當成主要對手了。

“我的上聯是:凍雨灑窗,東兩點,西三點。”

這個對聯按照對聯術語來講屬於析字聯。所謂析字聯是指對聯中採用了拼拆漢字形體的技巧,或分或合而形成對聯:或把幾個字合成一個字,構成字面上的對偶;或者把一個字拆成幾個字,有一些還含有分析字形和字義的作用。這些對聯有的一目瞭然,有的則要細心領會才能體會出其中的奧妙。

以趙杭出的這個上聯爲例,“凍”字正好可以分拆成一個“東”字加“兩點水”偏旁,而“灑”字則可以分拆成一個“西”字加“三點水”偏旁。所以,如果對下聯的話,也必須找出兩個合適的字,巧妙的分拆開來。

這個上聯不是趙杭的原創,這是六個月前他居住在汴梁的表妹王雅雯信中給他出的一個上聯。就是這個上聯,耗費了趙杭大半年的時間,還沒有思考合適的下聯。

如果單單是純粹的析字聯,倒也好對,可是難就難在這個析字聯是聯中有聯。因爲上聯中“東、西”兩個字正好是含義相反的方位名次,形成一個對偶關係,所以如果要對下聯,拆開的兩個字還必須是對偶關係,這難度就太大了。在趙杭看來,“凍雨灑窗”這個對聯簡直象他刁蠻成性的表妹一樣,又刁又鑽,太難對付了。

趙杭第三個對聯一說出口,江文江武兄弟立刻決定放棄。這個對聯比起前兩個對聯又難了幾倍,前兩個對聯他們都對不出,這第三個對聯就更不用費那腦子了。江氏兄弟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巴望江逐流也對不出,好顯出這個傻大個的繡花枕頭原形來。

江逐流也陷入了沉思,他再拼命開動腦筋回想。這個對聯他見過,絕對見過,只是時日久遠,一時想不起來了。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香在夏日午後灼熱的空氣中迅速燃燒。

“呵呵,江賢弟,時限已經過了一半,你心中可有結果?”

趙杭在一旁不緊不慢地說道。他這句話看似提醒,實則是在擾亂江逐流的心神,讓他無法安心細想。

江逐流猛然驚醒,扭頭看了看燃燒大半的香火,心中一緊。眼下的情形彷彿讓他回到了當年高考的考場上,當時也是有一道題他明明以前看過答案卻偏偏想不起來,而考試的時間只剩下十分鐘了。最終他還是沒有想出那一道分值爲十八分的大題,結果他就因爲幾分之差,錯過了第一批重點院校,而進了第二批中河南財經學院這個三流院校。

難道歷史今日又會重演?

劉飛鵬坐在涼棚下陪趙老太爺喝茶,心思卻全放在涼棚外的江逐流身上了。剛纔他已經向趙老太爺詢問了一下江逐流的背景,知道這個叫江舟的傢伙一向被大家看作草包。這就讓劉飛鵬更加好奇了,他非常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個草包有這麼才思敏捷的神奇表現,而他這種奇蹟般的表演還究竟能不能持續下去。

江村的村民卻緊張起來,假如江逐流回答不上這對聯,那麼一下子就少了四個時辰的水,也就是說,江村至少有三百多畝地不能澆水了。

江逐流低頭苦思冥想,連滿頭大汗都顧不得擦一下。這樣的天氣下,在大太陽地下舉行鬥文大賽,也太不人道了吧?江逐流參加高考的那個年代,每個考場都安裝有空調呢。

一個小廝切開一個西瓜,分送給劉飛鵬和趙老太爺。其他人聞着西瓜香甜的氣息卻只能咽幾下口水——在當時,西瓜剛從遼國傳過來,價格昂貴,只有大富大貴之家才能享用到。在沿河村,也只有趙老太爺偶爾才能享用到這麼奢侈的消暑佳品。

劉飛鵬見江逐流辛苦,就低聲吩咐一句:“來人,送一片瓜給那江舟。”

看着小廝端着西瓜送給江逐流,江文江武兄弟眼中簡直要冒出火來。縣太爺賞瓜,這是何等的榮耀啊,這榮耀本來是屬於他們的,現在卻被江舟這個傻瓜給搶走了。但是此時此景之下,他們兄弟除了乾嚥幾口唾沫外,還能說什麼呢?

江逐流越是努力想,卻越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平日裡他腦袋裡裝了數千副對聯全都不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他扭頭看看快燃燒到盡頭的那柱香,腦袋裡越發空空蕩蕩。

“江公子,我家太爺看你辛苦,特意送一片西瓜。”

“啊?”江逐流這才發現,有個小廝用盤子盛了一片西瓜站在自己面前。

“有了!有了!”江逐流欣喜若狂,大聲叫道:“下聯我想起來了。”

狂喜之下,江逐流竟然說漏了嘴,他不是說他對出下聯了,而是說“想起來”下聯了。

好在趙杭對他的話也沒有多加註意,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江逐流的下聯上。

“江賢弟,你的下聯是?”

江逐流一把拿起西瓜,狠狠地啃了一口,西瓜汁液順着下巴流到衣襟上也顧不得了。

“我的下聯是,”江逐流用手抹了一下嘴巴,含混不清地說道:“切瓜分片,橫七刀,豎八刀!”

江逐流下聯一出,舉座皆驚!

江村那邊不說了,多數是文盲半文盲。沿河村可是學風興盛的文化之鄉,即使是整日下地的老農也都粗通文墨,涼棚坐的三五十人更是沿河村中的精英,他們對詩詞對聯的浸潤遠非普通人所能比擬的。此時聽到江逐流的下聯,不由得不驚歎。

趙杭的這個上聯表面上是說,凍雨飄灑在窗戶上,東邊兩點,西邊三點;實際上是在拆字,將“凍”拆成“東”加“兩點”,“灑”拆成“西”加“三點”,並且嵌入“東、西”兩個方位詞。“東”和“西”是對偶關係,“兩”和“三”是數詞並且構成遞進關係。這樣下來聯中有聯,對中有對,實在是刁鑽之極,簡直就是絕對。

可是江逐流對這個下聯更是妙了。

他以“切瓜分片”來對“凍雨灑窗”,表面上是說“切瓜”的時候橫着切成“七刀”,豎着切成“八刀”,更深一層的意思卻是在拆字。將“切”字橫着拆開是“七刀”兩個字,“分”字豎着拆開是“八刀”兩個字。以“橫、豎”兩個方位詞對“東、西”兩個方位詞,以量詞“刀”對應量詞“點”,“七、八”兩個數詞對應“二、三”兩個數詞並且也構成了遞進關係,“橫、豎”對偶,“七、八”遞進,試問天下還有比這個更合適的下聯嗎?

劉飛鵬哈哈大笑着走出涼棚,伸着大拇指誇讚道:“江賢侄果然是少年才俊,這下聯對得是絕妙無比,無可挑剔啊。”

江逐流一揖到地:“江舟多謝縣臺大人贈瓜之德。若非縣臺大人有意點醒逐流,江舟又怎麼能觸景生情,對出下聯呢?”

江逐流輕飄飄地一個高帽子送過去,把他對出下聯的功勞全安到劉飛鵬身上,趁機也轉移了他剛纔“想起來下聯”的失誤。

“哈哈,江賢侄,若非你天資聰穎,即使我送你一車西瓜,恐怕也對不出如此渾然天成的佳對吧?”

到這個時候,即使劉飛鵬不宣佈,大家也知道,江村已經贏了鬥文大賽的第一場。

江村那邊已經興奮地騷動起來。贏了一場了,這就意味着下秦河的水閘至少要開放四個時辰了。雖然頭場比賽並不是如江村人事先設想的那樣由江文、江武兄弟贏下來的,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的呢?人們關心的只是能不能吃到雞蛋而不是關心下了蛋的究竟是哪一隻母雞。

趙老太爺端起小巧玲瓏的青花瓷杯,用茶杯蓋輕輕將兩片浮茶撇到一旁,悠閒自得地飲了一小口。雖然在第一場鬥文中江村奇峰突起,靠繡花枕頭江舟的忽然爆發拿下一場,但是趙老太爺對接下來的兩場比賽並不擔心。

相比起第一場對聯需要三個題目來,鬥文的第二場就簡單多了,只有一個題目,不過這個題目卻有點古怪,竟然是一道算術題目,時間依然爲一柱香的時間。

當江村這邊聽到趙杭宣佈第二場比賽竟然是一道算術題時,不由得大吃一驚。算術題?這是鬥文,不是選賬房先生。從來聽說書生都是修習詩詞經賦,還沒有聽人說起過書生要修習算術呢!沿河村這不是明顯的舞弊嗎?

江文、江武兄弟卻並不同族人一般孤陋寡聞。他們到過洛陽,知道洛陽府學中就設有算學一科,由算學博士來授課,所以,沿河村在鬥文大賽中出一道算術題也並無不可。只是對絕大多數學子來講,修習詩詞經賦、考進士科纔是正道,算學這種旁門左技又有誰願意去學呢?至少江文江武兄弟是不屑於去學的。

“請注意聽題目,我念完題目計時立刻開始。”

趙杭從懷中拿出一張紙,念道:

“有一放羊的老翁,他有三個兒子。某天,老翁因病去世。去世前老翁留下十一隻羊和一個遺囑。遺囑上說,長子因持家有功,可以分得所留羊的半數;次子時常代父放羊,故此可以分得所留羊的四分之一;三子年幼,沒有對家裡做過什麼貢獻,因而只能分得所留羊的六分之一。”

“遺囑中交代,三兄弟一定要相互謙讓,和睦相處,不要因爲一點家產鬧什麼糾紛,平白讓鄰里笑話。遺囑中最後提了一個要求,三兄弟分羊的時候一定不許將羊殺死,否則老父親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他們。”

“現在要問的是,三兄弟怎麼樣才能在不殺死羊的情況下,把這十一隻羊按照父親的遺囑將羊分好呢?”

趙杭唸完題目,雙掌一擊,喝道:“來人,點香,計時開始!”

江金山是族長江金川的智囊,平時也擔當賬房先生的角色,爲江金川管理着江氏宗族的錢糧收支,在江氏族人中,江金山算是最精通算學的。

聽了沿河村方面的題目,江金山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十一隻羊的二分之一是五隻半,而十一隻羊的四分之一和六分之一也都不是整數。這個老翁中遺囑中還交代不許殺死羊,那還怎麼分啊?世上哪有如此古怪的遺囑呢?

江逐流卻嘿嘿一樂,這個題目當初他做腦筋急轉彎的時候就見過,太簡單了。真想不明白,爲什麼沿河村會鄭重其事地拿出這麼一道小學生也能回答出的算術題來考校他。

“不必浪費這一柱香了!”江逐流伸手阻攔住點香的小廝,“這柱香第三場比賽用吧。第二場比賽的答案我已經有了。”

趙杭大吃一驚,這道題目爺爺交給他的時候說過,是村學的張老夫子出的。據張老夫子說,整個河內縣也找不出能在一柱香時間內答出他這個題目的人。

“江賢弟,請講。”趙杭對江逐流的態度比剛纔又客氣了幾分。

“呵呵,假如讓我爲這三兄弟分羊,我會借來一隻羊送給三兄弟。”江逐流侃侃而談,“這樣,十一隻羊就會變成十二隻羊。老翁的長子分二分之一,拿走六隻羊;老翁的次子分四分之一,拿走三隻;老翁的三子分六分之一,拿走兩隻。”

“六隻、三隻、兩隻合計爲十一隻,這樣,就還剩下一隻羊。”江逐流微笑着說道:“當然,剩下的這隻羊就歸我了。”

太巧妙了!原來竟然是這樣分的啊!江金山心中狂呼。原來就這麼簡單啊,只要加上一隻羊,連十歲的孩童還會分啊。不過,這種分法假如不是江逐流講出來,江金川還不知道要迷糊到什麼時候呢!

趙杭一下子呆住了!江舟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脫胎換骨成另外一個人?以前連簡單詩句都做不好的人,竟然能奇蹟般地化身爲對聯聖手。而轉眼之間,對聯聖手又成了算學大師。這巨大的反差讓趙杭無法接受。

“趙兄,我這答案是否正確?”

“呃,正確,正確!”

趙杭此話一出,江村那邊想起雷鳴般的歡呼聲。又贏了一場,下秦河的水閘要敞開八個時辰了。江村一半的莊稼有救了。

趙老太爺咳嗽了一聲,臉色不太好看。他現在關心的不是下秦河的水閘,而是沿河村的聲譽。一個全民皆文的文化古村三場鬥文比賽都輸給了幾乎全是泥腿子的小村,這傳出去還不讓人恥笑啊。

無論如何,第三場比賽,沿河村絕對不能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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