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前,就在於栝外面的流民剛剛匯聚時,崔婉容便從商隊的情報中得到了一條消息。
崔家的產業不敢說遍佈天下,但至少沿着山東外擴,一直擴到了江南。每處郡縣都有着自己的產業,這些說是產業,可同時要肩負着一些情報運送的工作。
通過這些商隊,把一些不甚重要,但卻可以掌握時局動向的情報過手後,各地的崔家子弟便可以曉利害查是非,及時作出應對。
崔家這個龐然大物不是事事都需要家裡邊做決定。
下放的這些血親弟子擁有自己的主見,具備豐富的經驗也是維持家族長遠非常重要的一環。
於是,在一個多月前,崔乾和崔婉容都看到了弘農“神仙顯靈”的消息。
一開始看到這情報的時候,尤記得兄長還啼笑皆非的說:
“這亂世將至,真的是什麼妖魔鬼怪都冒出來了。還神仙降世……簡直愚昧。”
因爲商隊腳力的緣故,二人收到的消息,是二十多天以前的。
確確實實,崔婉容也是這麼覺着的。
別的不說,就說崔家的藏書樓時記之書中,爲了讓家族子弟們明辨忠奸,就紀錄了不少每朝每代亂世時的怪相。
而這些荒誕、野蠻、或者愚昧的怪相之中,十中有六,都是一些修煉者趁着山高皇帝遠,時局動盪,對着普通人搞出一副所謂的“神仙下凡”的戲碼。藉助那羣百姓的愚昧,來完成自己的目的。
或者舉兵起勢,或者大肆斂財。
最簡單的例子,三國時期那位大賢良師張角,不就是打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旗幟,以“仙師”的身份,招納了黃巾軍麼?
所以,這種情況在兄妹二人看來並不稀奇。
甚至看到了那記載的兩位神仙顯靈下凡的事蹟後,崔婉容也想過。
這賊人,可真夠笨的。
別人搞出來的東西,不是什麼點石成金,就是所謂的什麼長生久視。可這倆賊人在幹嘛?
兩個修煉者,去給別人當牛做馬的耕地?
耕地誰不會?
雖然不得不承認,這倆人的心思很機敏。找準了陛下爲了清淤,在三郡之地徵了十萬民夫,導致農家耕作之人銳減。而他們這番舉動,還真有些切入要害的味道。
找到了這弘農郡的最難處下手。
但是同樣的,男丁都去服役了,你們找一羣老弱婦孺又能幹嘛?
還真是蠢到家了。
於是,這消息直接被兄妹二人當做了笑柄,拋在了腦後變作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是隨着流民安撫計策的落實,於栝對於商隊的需求程度一下子繁忙了起來。得到了家族允許後,鹽出、糧入的計策,讓通往於栝的水陸商道最起碼比往常頻繁了一倍。
商隊多了,消息的時效性就提前了。
接着,倆人看到了更多的“飯後談資”。
弘農之地的神仙,從一開始二人的嗤笑,變成了猜疑。
因爲這倆“神仙”似乎真的不圖什麼。一不知名,二不曉姓。什麼都不要,到了一處後,便會聯繫當地通曉農耕之事的人,無需廢話,帶他們轉一圈附近耕地就好。
然後,不知多少還沒來得及耕耘的土地被翻出整齊的壟溝。
按照商隊那些人的話來講:
“這倆神仙,莫不是什麼牛馬仙下凡?真的是爲了解決人間疾苦而來的?”
除這個,也沒別的解釋啊。
倆修煉者不圖任何東西,就爲了給一些農人耕地?
這怕不是什麼失心瘋不成?
崔乾和崔婉容還是不信。
可事實已經擺在面前。
一個多月的時間,弘農與上洛,被這倆神仙耕了一個遍。
而且是晝夜不休的那種。
可能上午還在某處村子,下午就到了某個城池,而晚上又來到了另外一處莊子……
好傢伙,就是牛仙下凡,也得歇歇吧?
這倆神秘的修煉者跟不知疲憊一樣,一股腦的功夫,竟然真的完成了兩郡之地的耕地壯舉。
而不知何時,雖然大哥還是鑽進陰謀論裡沒出來,總覺得這倆修煉者肯定是有什麼目的……可崔婉容的心裡,在這些消息中統一的“耕完即走,無論何人挽留,不予理會,且不言名姓”的事實面前,她彷佛真的看到了兩個心懷黎民的修煉者,或許本事並不高強,可卻實實在在靠着一個純粹的目的,完成了一次……奇蹟。
天下間真的會有這種修煉者?
不圖名利,心懷蒼生?
崔婉容愈發不解,愈發不信,可卻絲毫不影響,當收到了“弘農上洛二郡今年糧食預計豐足”的推論時,心中升騰的那種敬佩。
到底是什麼樣的高人,能有這種心胸?
又是怎樣的慈悲,才能讓他們如此辛苦,卻不圖任何呢?
她想不透。
甚至想要追查一下這兩個人到底是誰。
可因爲這倆人的行蹤……怎麼說呢,行動的過於迅速,同時也因爲消息的後知後覺,兩郡之地中,唯一的線索,就是有幾個村子的百姓聽見那位神仙喊着那與他一起到來的座下童子“克明”這個稱呼。
就這麼點線索,其他的沒了。
哦對,還有,倆人騎的馬很髒。
髒,能理解。
今年風調雨順,初春時,可是下了不少雨,禾苗一定會長的很健康。但如果天天行在路上,難免泥濘纏身。
可除了這點,就只剩下了“克明”一個線索。
崔婉容查而不得,最後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倒不是說她想幹嘛,而是純粹想結交一番這二位品性高潔之人。
想要看看到底是什麼人,才能懷揣此等大仁大義。
可就在剛纔,她聽到守初道長和那位杜家世兄,名如晦字克明的杜家子,一起去過弘農和上洛時,不知怎麼的,這個“克明”和那個“克明”忽然就這麼連在了一起。
於是,腦子裡升起了一個念頭。
難不成……弘農與上洛的那幾座神仙廟裡的兩個泥塑之身……是守初道長與杜家世兄!?
而聽到她的話,李臻納悶的問道:
“什麼是我?”
“……”
崔婉容沉默。
不語。
只是不知爲何,心臟跳的有些迅速。
試探性的問道:
“道長與……杜世兄……去那兩郡之地做什麼呢?”
“哦,忙活了點事情。”
正扒飯的李臻隨口來了一句後,繼續幹飯。
可崔婉容卻繼續刨根問底:
“什麼事?可否告知?”
“呃……”
聽到這話後,李臻也沒打算瞞着,只不過說的沒那麼誇張:
“今年上洛、弘農、京兆三郡不是征夫了麼,那時候剛好春耕,就想着去那兩地看看,有沒有誰家需要幫忙的。”
說的簡簡單單,搭配他說話時快子也沒停下的動作,顯得是那樣的隨意。
就像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卻讓崔婉容呆住了。
“真的是你?”
“……啊?”
“真的是你!???”
“什麼是我?”
看着忽然語氣有點不正常的這位崔掌櫃,李臻納悶的問道:
“崔掌櫃,怎麼了?”
“……兩月往返弘農、上洛二郡,召喚天兵下凡,幫助百姓耕耘土地,讓二郡之民無有耽擱春耕,甚至開墾的土地之多,還讓家家戶戶增產至少二成的那位神仙……就是道長!???”
她的眼睛已經完全陷入了震驚過大的呆滯。
語氣甚至都亂了方寸,再也沒了之前的溫柔舒婉。
可卻見對面的道人愣了愣神後,又呲起了那一口看着……讓人眼花的小白牙,用一種……近乎於窘迫的尷尬迅速擺手:
“沒有沒有,崔掌櫃言重,言重了。哪裡有那麼誇張,這件事確實是貧道和克明做的,但沒你說的那麼誇張……沒有沒有。”
他搖頭,否認。
僞裝麼?
不。
崔婉容毫不猶豫的否定了這個可能。
如果她如此淺薄的表情都看不透,那麼纔是真正的有辱門風了。
他是認真的。
認認真真,真心實意的覺得……這種壯舉,根本就不算什麼。
他真這麼想!
他……真這麼想!?
以二人之力,使兩郡之民承一年之恩,果腹溫飽,豐衣足食!
甚至,以她對杜家修煉之法的瞭解來看……那位杜世兄在這兩郡之地的壯舉中,可能出力最多不到三成。
最大的功勞,一定在他身上!
可如此之偉功,在他面前竟然真的……不算什麼!?
這怎麼可能!!
可是……
她轉念一想,又有什麼不可能呢。
眼前之事,不就是弘農上洛的翻版麼。
同樣的百姓遭難,同樣的挺身而出。
事後,就如同那兩郡之地一樣,前者,任憑兩郡百姓如何詢問,立生祠神像,可始終卻不留半分姓名。而現在,明明這一池龍火,乃是天大的利益交織,可眼前這個端着飯碗扒飯的男人……卻依舊半分不取。
世人皆曉名利之誘,何等誘人。
可眼前的男人,不求名利,視如塵土,澹泊致遠。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她一定不信,不信這世間真會有這般君子。
可今日得見。
她卻再沒了其他念頭。
只是不知爲何,心中好生歡喜。
與君得見,
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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