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突厥的隊伍出現在了地平線。
那是幾支春季轉場的部落所共同組成的部落聯盟,規模龐大,人丁衆多,揚起的風沙遮天蔽日。
阿史那社爾遠遠望着,身軀驟然緊繃,握着馬繮的雙手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
他作爲原東突厥貴族,和西突厥不說血濃於水吧,也可以說是勢不兩立了。
隊伍裡的其他人也都懷有類似的緊張與警惕的情緒。
大唐和西突厥之間的關係,可遠遠稱不上“睦鄰友好”。
故事開篇,侯君集還剛帶隊敲掉了西突厥的小弟高昌國呢。
而對面的西突厥部落也發現了他們,隊伍立刻分成兩部分。
老弱婦孺驅趕牲畜羣避向後方,青壯年策馬迎上前。
這是遊牧部落警戒的起手式。
他們也搞不明白,對面那支殺氣沖天、全部由男性組成的古怪“部落”是個什麼來路。
“停!”
契苾何力叫停了隊伍,緊張地看向李承幹:
“太子殿下,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對方來勢洶洶,似是不善。如果直接爆發正面衝突,他們帶着半癱瘓的陛下,很難全身而退。
真是見了鬼了,要不是陛下失能,太子最大,誰會一拍腦袋把隊伍帶到西突厥的地界啊?
與其賭西突厥可汗的人品,還不如南下回朝,賭一賭李治殿下的孝心。
也是沒辦法,現在天大地大,太子最大,。
要是陛下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也只能歸咎於天意如此,大唐的氣運到頭了吧……
“不必擔憂。”
李承幹倒是雲淡風輕,似乎對自己的計劃非常有自信:
“你們就在此待命便是,我只需一席話語,定教那化外之民拱手來投。”
“哎殿下等等!……”
不顧勸阻,李承幹瀟灑地拍馬向前,在衆人憂慮的目光中,向那支西突厥隊伍奔去。
契苾與阿史那兩位老哥人都麻了,下意識地望向陛下所在的馬車。
李世民照舊一動不動地躺着,只有胸部在輕微地起伏着,說明他還是一個活人。
西突厥部落那邊領會到了對面希望交流的意願,也同樣停下了大部隊,派出一名使者。
雙方在空地中間寥寥交談數語,西突厥使者似乎大爲震驚,立刻麻溜地跑回部落。
在使者彙報了幾句之後,西突厥那邊立刻又派出幾名使者,爲首者是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人。
老人和李承幹說了幾句話,態度非常謙卑。
接着,李承幹便扭頭回到自己的部隊,西突厥的使者們則全部低着頭,緊跟其後。
在契苾何力等人震驚又欽佩的目光中,李承幹圓滿地與對方完成了接觸,順順利利地將對方使者帶了回來。
“殿……”
契苾何力剛想說幾句,被李承幹用眼神制止了。
那位年長的突厥使者環視一眼,戰戰兢兢地問:
“他們都是‘泥利特勤’的戰士嗎?”
特勤是突厥官名,負責部落的內務外交,一般由可汗的子弟或親族擔任。
“泥利”是那位特勤的名字,好像是位新人,不論阿史那社爾還是契苾何力,對這個名字都沒有印象。
李承幹用突厥語流利地回答:
“沒錯,都是泥利特勤的部衆。”
說着,用眼神示意麾下。
泥利是路邊哪根蔥……兩位來自阿史那家族和契苾家族的超級大貴族心裡激烈地吐槽,緊繃着臉點點頭:
“嗯。”
他們理解太子爺的計劃了,那就是冒充那位所謂“泥利特勤”的手下,先作爲面見乙毗咄陸可汗的敲門磚。
這是符合常識的,否則在草原上隨便拉一個西突厥部落,和他說自己是大唐皇帝,來和突厥可汗洽談一個合作項目,請他幫忙接洽一下,你看別人把不把你當神經病。
老者點點頭道:
“特勤的部落離這兒不遠,我們正要去投靠,請幾位勇士隨我們來。”
幾人暗暗互視一眼,同時鬆了一口氣。
和西突厥方成功接頭,第一關算是有驚無險地過了。
“上馬!”
契苾何力一聲令下,衆人便簇擁着陛下所乘坐的馬車,跟隨西突厥的隊伍,向西行進。
李承乾和那位老者並排走在前面,一路侃着大山。
老者是這支臨時部落聯盟的首領,隸屬於乙毗咄陸可汗(西突厥北庭)麾下,因爲飽受乙毗沙鉢羅葉護可汗(南庭)的襲擾,所以來投奔那位“泥利特勤”。
“泥利特勤作戰驍勇,衝鋒在前,是我們草原諸部的守護神啊。”老者狀似無意地說着。
李承乾笑着糾正:
“今時不比往日,部落人口衆多,已經不再是憑藉個人武勇打天下的時候了。
“大兵團作戰,紀律要嚴,泥利擅長的是整頓軍紀,以身犯險的事他一般不幹。”
老首領連連點頭:
“對,對,是我老糊塗記錯了。”
確認過眼神,這位大姑娘確實與泥利特勤極爲熟稔。
一位有勇有謀的勇士,一位落落大方的美女,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老首領心裡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魂。
但是礙於面子,他不好意思往細裡問,恨不能日行千里,趕緊把特勤的“部衆”送回去,趕緊吃口新鮮的瓜。
全程旁聽的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爾就沒有那麼優哉遊哉了,後背冷汗不斷。
兩個老江湖當然能聽出來,對方一直在談話中下套試探,在確認這支來路不明的隊伍是否真的隸屬於那啥啥特勤,還是西突厥南庭來搞無恥偷襲的細作。
要是李承幹殿下在對話中露出馬腳……
後果難以設想!
但出乎意料的是,殿下對那位泥利特勤卻是如數家珍,從外貌身形、到性格特點,回答得滴水不漏。
甚至他透露的一些情報,連那位出題的老首領都不知道。
似乎李承幹殿下不是裝的,他與那位神秘的西突厥特勤,確實十分熟悉。
這就奇怪了,那傢伙到底是誰呢,能入得了太子爺的法眼……
他倆對那位泥利特勤充滿了好奇心。
“咳咳,小可汗。”
阿史那社爾瞅準空檔,湊到李承幹身邊小聲問:
“您關於西突厥的情報,包括乙毗那誰……包括西突厥南庭和北庭之間的戰爭,都是來源於那位‘泥利特勤’嗎?”
李承乾點點頭:“嗯。”
“泥利特勤是誰?”阿史那追問。
李承幹不假思索道:“他是北庭乙毗咄陸可汗的女婿,因與南庭作戰有功,被破格封爲特勤。”
“哦~原來如此。”老社爾懂了:“小可汗是在外事場合,偶然結識了那位特勤嗎?”
“是內事……”李承幹小聲嘀咕。
阿史那社爾:“嗯?您說了什麼嗎?”
李承乾的臉上浮起一絲緋紅:“沒什麼。”
“咳咳咳!”
李世民忽然在車上連咳不止。
契苾何力趕緊停下隊伍,大家手忙腳亂地爲他拍胸、順氣、喂水。
李世民似乎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口齒不清地嘟噥着:
“一個個都是逆子……讓吾費盡了心神。好不容易有個像樣的,還死了……”
這般大動靜也引起了那位老首領的注意,他回頭望了一眼,瞥見了在帳篷車裡被衆星拱月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粗看貌不驚人,但是威嚴之氣逼人,讓人下意識地想低下頭,不敢直視。
顯然不是等閒之輩。
只是中年人的左右臉不太對稱,仔細看能發現,他右半邊臉有些口歪眼斜。
老首領嘆息地說:
“你家老爺子?中風了?”
李承幹生硬地點點頭:“嗯。”
見對方不願意多談,老首領也識趣地閉上了嘴,心中的好奇心更盛。
…………
這支混搭的超級大部落一路向西北跋涉,因爲後勤充足,所以行進速度非常快。
大部隊來到了沙漠的邊緣,一邊是荒草地,一邊是漫天黃沙。
在草與沙的分界線上,坐落着一排排帳篷。
“泥利特勤的領地到了。”老首領介紹道。
李承幹眉頭一皺:
“這兒就是一位特勤的領地?”
經過幾天的相處,他和這支西突厥部落已經漸漸熟絡了起來,所以說話也更直接了。
特勤好歹是突厥系汗國內部的高官,更何況泥利特勤還立下不少戰功,怎麼領地被分到了這犄角旮旯?
這是分配還是發配啊?
“嘖,這事兒嘛……”小老頭左看右看,確定旁邊沒有外人以後,壓低了聲音吐槽:
“大汗的爲人就是這樣的,貪婪成性,吝嗇不堪。”
他口中的大汗,就是乙毗咄陸可汗,西突厥北庭的控制者。
根據突厥無限可分原則,在原突厥汗國分裂爲東、西兩部分以後,東突厥被滅,而西突厥又進一步分裂成了南庭和北庭。
雙方以伊犁河爲界,對峙近十年,不分勝負,誰也滅不了誰。
“大汗不但奪得的草場和財富從來不與部族分享,而且還肆無忌憚地盤剝勒索部衆,美其名曰‘收稅’。
“比如每年牛羊下崽子了,半數的羊羔、牛犢都給上交給他。要是誰家的羊羣不小心踩在了他的草場上,哪怕只有一隻羊踩了一腳,他都會將整支羊羣搶奪走……”
老爺子也和這位“大姑娘”熟悉了,訴起苦來沒個完。
這一桶苦水從頭澆到尾,把李承幹都給澆懵了。
怎麼越聽越覺得,這位未來的盟友好像不大靠譜啊?
憋了好久,李承幹忍不住問:
“既然大汗倒行逆施,你們爲何仍然要投奔他們,而不去找南庭的乙毗沙鉢羅葉護可汗呢?”
“唉……”老首領發出了悠長的嘆息。
“北庭只是要錢,而南庭要命啊~”
李承幹聽得嘴角一抽。
西突厥是什麼類人羣猩閃耀之地,一個初通人性,另一個很不擬人。
和這樣的蟲豸在一起,怎麼能反殺李治呢!
“媚娘,你的計謀好像失算了啊,西突厥根本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他都開始懷疑自己(和武媚娘)的戰略方針了。
“老實說,北庭現在也就靠泥利特勤撐着了。他打仗厲害,紀律嚴格,也願意和手下分享戰利品,在汗國之中呼聲很高。
“這也是爲什麼一毛不拔的大汗破天荒給他分了一塊草場,雖然,呵呵,這場地不怎麼樣。”
老首領苦笑着搖頭,繼續喋喋不休:
“現在南庭風頭正勁,對所征服的部落,男的殺死女的擄爲奴。爲了活命,我們不得不投奔過來。
“你們呢?你們倒是對西突厥忠心耿耿,大老遠從賀蘭山東邊過來,薛延陀的可汗不比咱大汗更慷慨?那裡的草場不比這兒更豐沛?何不投他們,還回來吃沙子幹什麼?”
李承幹呵呵一聲:“薛延陀真珠可汗被殺了。”
這輕描淡寫的回答,讓老首領毛骨悚然。
“怎麼會?!薛延陀鐵勒諸部不是勢頭很盛麼?手下戰兵三十萬,都和當年的東突厥似的……
“難道又是唐軍?大唐把他們滅了?”
遼東那幫傢伙還算是大唐麼……李承乾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苦澀地笑着:
“所以爲了活命,我們這不也投奔過來了?”
這時,泥利特勤的近衛前來傳令:
“特勤正在帳內,請您前往一敘。”
“那我們就此別過了。”老首領面色一鬆,便要前往大帳。
卻被近衛攔了下來。
“特勤請的是他。”
李承幹微微一笑,以突厥禮向老人致意:
“後會有期。”
他正要策馬前往,身後突然傳來一記吼聲。
口齒略有些模糊,但飽含着威嚴:
“等等,吾與你同往。”
李承幹整個人頓了一頓,回過頭。
只見他的父親,剛纔還癱在車上的李世民,現在竟全憑自力站了起來,完全不依靠旁人。
“天可汗!”
“陛下!”
阿史那和契苾低聲驚呼,七手八腳地上去攙扶。
“滾!吾還沒有如此不堪!”
李世民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暴躁地將礙事的隨從們推開,自己吃力地拖着右半邊無法自如行動的身體,一瘸一拐地爬下了馬車。
“吾,與你一起會會那位新崛起的‘特勤’。”他一字一句地說着,儘量讓吐字清晰一些。
李世民剛得風疾不久,情況還不穩定,時而清醒時而昏沉。
現在就是他清醒的時候,雙目熊熊,如同烈火,暗含着一位父親和帝王的憤怒。
老首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潛意識告訴他,這已經不是他這個級別的小卡拉米可以摻和的事了,便識相地隱入了人羣。
不僅僅是他,連阿史那社爾和契苾何力都意識到,皇家的家事非同小可,不是自己所能干涉,也都識相地隱入了背景。
“父皇……”
李承幹幾乎下意識地跳下了馬背,低垂着眼睛,不敢與嚴厲的父親對視,身體本能地顫抖起來,彷彿童年時的噩夢又甦醒了。
“回答呢?”李世民聲音不大,但震得周圍所有人膽顫。
沒事,不用怕,有媚娘你在我身邊……李承幹嘴裡無聲地念叨着,和自幼的恐懼奮力搏鬥着。
半晌,他緩緩擡起頭,吃力地勾起嘴角:
“都聽您的,父親。”
在部落衆人畏縮而好奇的目光中,這對瘸子父子一瘸一拐地向部落大帳挪了過去去。
“父親,來,我扶您。”
“不必,吾還沒有不堪到要你攙扶的地步。”
兩人離帳篷還有好幾步路時,帳篷的簾子掀開了。
帳篷裡,步伐矯健地走出一位健壯的漢子。
他身穿翻領左衽灰鼠皮衣,腳踏狐皮靴,鬚髯飄飄,幾根髮辮編於腦後,是典型的突厥人裝束,面容卻是位漢人。
那漢子一見李承幹,整張臉像雲開雨霽一樣亮了起來。
可待他看清楚李承幹身邊站着的男人,不由得大大吃了一驚,驚呼一聲:
“陛下?!”
“呵,呵呵。”李世民笑了起來,似乎感到非常滑稽:
“朕道是怎麼草原上多了一位沒聽說過的特勤,原來是你啊。
“朕不是發配你去伊州打突厥麼,怎麼在這兒碰到你了?
“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