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角聲響起,如怨如訴,彷彿怨婦在啼泣,契丹的老營之內本就因爲主動煩心事被愁悶籠罩,再有這號角聲,更是讓人從骨頭裡發冷。
聽到號角聲的契丹兵士們從七歪八斜的帳幕鑽出來,不住哆嗦,顫抖着跳上了駿馬,揹着弓,握着彎刀,趕去號角聲響起處集結。
此時的契丹大軍和前些日子南下之時已然大不相同,有的沒有彎刀,有的沒有弓箭,更有的連皮甲都沒有,個個低垂着頭,緊趕慢趕,就象一羣剛剛吃了敗仗的潰兵。
唯一的亮點,就是人人有駿馬騎,遼東一帶多馬,只要有部族趕來,就會有駿馬,這不是問題,至於彎刀、弓箭,那需要打造,以契丹人落後的冶煉技術,根本就不是短時間內能補充的。
以往到了雪季這個時候,契丹人都會窩在溫暖的帳幕裡,喝着唐人的美酒,飲着唐人的茶葉,吃着唐人的美食,穿着唐人的織錦衣衫,多麼的快活自在,哪象現在這樣,瑟瑟發抖的喝着西北風。
各個部族的部民也都被驅趕了出來,他們的處境更爲艱難,一個個如同乞丐一般,茫然的立在風雪天裡。
老營到處都是部民,撫老攜幼,騎馬的騎馬,步行的步行,契丹士兵們騎在戰馬上,排成一個一個方陣,陣勢還算整齊,卻是少了一股銳氣,以往的殺氣蕩然無存。
“大王有令,年老的,體弱的,到這邊來,大王會賜與你們美味的羊肉,熱乎乎的馬奶酒!”不少契丹兵士騎着駿馬,在人羣裡不住的吆喝起來。
王上賜宴這種事,在契丹部族之中很少遇到,特別是如今契丹一族處境如此艱難的時候,就連阿迦羅繼任王位都不曾有過賜宴這麼一回事兒。
那些年老體弱的契丹人在兵士的引導下趕了過去,趕到地頭一瞧,只見已經有不少與他們一般的體弱年老之人了,更加歡喜,裂着嘴,等着阿迦羅剛剛賜與他們的美味羊肉,熱乎乎的馬奶酒。
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過飽飯了,如今食物不夠,吃的只能儘量供給青壯年,他們每日裡也只能在青壯吃過之後,才能吃上一點兒殘羹剩飯,可即便如此,也受盡了白眼,認爲他們都是在浪費食物。
年青力壯的契丹部民也聽到了阿迦羅賜宴的消息,也想跟着過去,卻被兵士們驅趕到另一邊去了,一些人憤憤不平,大聲吵鬧着,但是卻被士兵用馬鞭教訓了一頓,登時老實了很多。
阿契合帶着兵士,在他們中巡察,他現在也已經想開了,知道以後只要緊跟着阿迦羅走,少不了他的好處,解開了心結之後,做起事來,更加賣力,一雙眼睛在人叢中掃來掃去,手中的馬鞭,時不時就會點着一個人,立即有兵士上來,把他架走。
這些被架走的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身體不硬朗,或者多病。這是要進行大清洗的前奏,年老的,體弱的,不能生育的婦人都得死,對於契丹一族,他們的存在已經沒有意義了,要是平時還好些,但是現在他們只能死,這是他們爲契丹一族做的最後貢獻。
至於童子,阿迦羅是不會下手的,除非是體質特別弱,不能得長健壯,就不會浪費食物來養活。童子是種子,若是把童子也給殺了,那契丹就會絕種,阿迦羅肯定不會做這種事。
對於野蠻成性的契丹人來說,婦人只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工具,婦人不能生養,留之何益?不如殺了,節約糧食。而且皮肉嫩的婦人,本身就是糧食。
大清洗這事自然是不能預先傳開,那會引起騷亂,會有人逃跑,只能先誑來,再派人把符合清洗條件的部民挑選出來,這事阿迦羅完全交給了阿契合來負責。
經過一番又誑又騙,要被清洗的部民被分了出來,集中在一起,阿契合當即派兵上前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些契丹部民雖然有些驚疑,卻是沒有亂動,還在安心的享受着兵士們端來的熱乎乎的馬奶酒,熱氣騰騰的燒羊肉,一人一革囊馬奶酒,一塊羊肉,這可是王上賜予的,這是無上榮幸,誰會想到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餐?
他們還以爲阿迦羅是在摩末戰敗之後,要改變契丹族的風氣,不再貴壯賤老,要尊養他們,無不是大喜,大口大口的吃着羊肉,喝着馬奶酒。
在這樣冷的大雪天裡吃着熱肉,那是享受,心裡熱乎乎的,一些老人甚至欣喜的大聲歌唱起來,有的人還舉着革囊跳起了舞蹈。
阿迦羅身着狐裘,戴着皮帽,站在一個小土坡上,聽着那些老人的歌聲,身子不禁僵直,虎目中涌出了淚水。
大清洗,這不是他的錯,誰也無法指責他,這一切都是因爲先王摩末,是他無知的挑戰大唐,才讓契丹遭此厄運,可是他現在是契丹的王上,不能率領契丹走向強大,反而走向衰弱,這同樣也是失敗。
況且他和摩末是兄弟,哥哥欠下的錢,弟弟來償還,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如今他這個做弟弟的,不但沒能還清哥哥欠下的債,反而越欠越多,這讓阿迦羅的心裡,不禁一陣氣悶。
偏偏那些即將死去的老弱還不停的對着他拜行大禮,以示愛戴,這不是莫大的諷刺嗎?
契丹貴壯賤老,如此美食應該給年青力壯的部民享用,這些老不死的哪能吃,這很不公平,那些丁壯大是忌妒,更是大聲喧譁,要不是有軍隊守護,他們一定衝上去,從老弱手裡奪食。
時間在冰冷冷中度過,老弱們終於吃飽喝足了,也該是動手的時候了。阿迦羅仰首向天,天空依然那般陰霾,風雪漫天,甚至都看不到太陽,沒有一絲溫暖,寒風呼嘯,嗚嗚作響,彷彿是在爲這些老弱唱響安魂曲。
阿迦羅流着淚,喃喃自語道:“天神啊!爲了契丹永世長存,爲了後世子孫,爲了契丹的牧歌永唱,我也是迫不得已行此計!天神啊!請保佑契丹吧!保佑您的子民能挺過這一難關!”
一通禱告,其實就是屠殺令,卻是不見一個殺字,那個殺字實在是難以說出口,不得不向唐人學習,把話說得委婉些。
接下來,該是大屠殺的時候了。
阿迦羅走下土坡,向前一步,掃視了一眼契丹兵將,只見所有人都在打量着他,沒有說話,靜等他下達命令。
這種情景,阿迦羅再熟悉不過了,他不知道多少次,羨慕的看着他的兄長摩末在大軍開拔之前,這樣鼓舞士氣,那個時候大軍雲集,人如龍,馬如虎,氣勢如虹,殺氣騰騰,摩末的馬鞭指向何處,必有驚天的殺戮,豐碩的戰果,党項人,奚人,室韋人,靺鞨人,甚至高句麗人,唐人,都是他的獵物。
可如今,阿迦羅站在了這個位置上,卻不是爲了鼓勵士氣,激勵軍心,而是要告訴他們,爲了契丹的未來,不得不殺掉這些老弱。
這話,怎麼說得出口?
可是,情勢如此,不殺也得殺!不說,也得說了!
殺了!契丹一族還有生機,要是不殺,就只能抱在一起死!
這是阿迦羅絕不甘願的,他纔剛剛登上這個仰視了許多年的位子,他還沒有好好享受王位帶給他的快樂,豈能就這麼死了。
阿迦羅吸了口冷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大聲道:“契丹的子民們,自入冬以來,天氣寒冷,沒有晴朗的天空,沒有溫暖的陽光,有的只是陰霾,冷如尖刀的寒風,牛羊駿馬,沒有草料,掉膘,凍死不知其數,契丹的勇士缺衣少食,沒有美味的羊肉,沒有熱乎乎的馬奶酒,契丹眼看着就要挺不到來年春天了!如果再不想辦法的話,契丹一族就要重歸天狼神的餓懷抱了!”
“嗚嗚!”
阿迦羅說的這些都是實情,不禁勾起了契丹人心中慘痛的記憶,想起了餓死的牛羊,一些人不由得哭了起來。
阿迦羅也是鼻頭泛酸,眼圈泛紅,真想抱頭大哭一場,可是,他身爲王上,不僅不能哭,還得硬起心腸下達死亡的命令:“契丹族只有挺過去,才能復仇!契丹只有挺過去,天狼神的子孫才能永世長存!”
這話很有道理,可是,如何挺?契丹人都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等待阿迦羅拿出良法來,他們都相信這個新的王上,相信他能帶領部民走出困境。
“偉大的天狼神會估護契丹!”阿迦羅盡力把話說得平穩,“偉大的天狼神會賜福於老人、體弱的契丹子民,不能生崽的婦人!偉大的天狼神會賜予你們美味的羊肉,熱乎乎的馬奶酒!你們不用再忍飢挨餓!不用再在寒風中受凍!”
“啊!”
契丹人這下總算明白過了,原來是要屠殺,要大清洗,頓時驚訝得話都說不出話來了,個個睜大了眼睛,眼珠都快砸下來了。
這種事,他們都只是聽說過,北方的靺鞨人經常會在難以越冬的時候,屠殺老弱,據說每一次採取行動的時候,都是血染大地,屍積如山,慘不忍睹。
阿迦羅咬着牙,讓自己狠下心腸,閉着眼睛,手中的馬鞭向前一揮,一道寒光閃過,他只覺心口彷彿給刀絞一般,痛不可擋,不由自主的彎下腰,雙拳緊緊捂着胸口。
命令已經下達,大屠殺開始了,待命的兵士縱馬揮刀,朝着老弱衝了過去,他們彷彿面對的是党項人,唐人,室韋人,靺鞨人一樣,沒有絲毫的憐惜之心。
他們的騎術依然那麼嫺熟,刀光閃亮,濺起大片大片的血花,尉爲奇觀,可是,雪中縱馬,馬速有限,他們跑得並不快,彎刀高舉在手中,半天才能落下來,每一次落下,必有一顆頭顱飛起,必有一篷熱血飛濺。
鮮血的噴濺聲不斷響起,雪地上的鮮血越積越多,熱血融化了積雪,再凝積成冰,積雪不再潔白若素,而是鮮紅一片。
這種紅色還在不斷擴大,一開始只是一塊塊的,到後來,這些七零八碎的小塊連成一片,殷紅一片,急速擴大。血地不僅擴大,其色彩還在增豔,紅色越來越鮮豔,鮮豔得奪目。若是從空中望去的話,契丹人的老營之內,彷彿一張巨大的紅色地毯,鮮豔異常。
那些老弱,方纔明白過來,阿迦羅這是“鴻門宴”賜予他們羊肉、馬奶酒,那是他心中愧疚,要他們美美的享用最後一餐。
老弱頓時呼天搶地,叫聲不絕,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唯有閃亮的彎刀在揮動,一片刀光,一片鮮血!
他們想要反抗,但是羸弱的身子根本就不是那些士兵的對手,縱然極力掙扎,卻也是徒勞,開始有人逃走,但是不管他們朝哪個方向逃,迎來的都是一波波的羽箭,生路已經被封死了,他們只能跪倒在地,不斷的朝着阿迦羅乞求,乞求饒命。
但是好不容易硬起心腸的阿迦羅此時怎麼能停下來,要是停下來的話,可就是滅族的大禍,他只能強迫自己不去聽,不去看,用自欺欺人來矇騙自己。
阿契合也流淚了,方纔他分明看到自己那個腿上有殘疾的弟弟也被人砍掉了腦袋,他的弟弟是他親自挑出來的,那個尚且未成年的孩子,到死的時候,眼睛都還在看着他,這讓他的心裡,不禁一陣酸澀。
那些被屠殺的還有很多是他認識的人,但是卻同樣倒在了屠刀之下,他無力解救,也無力阻止,因爲這一切,他就是始作俑者,也只能學着阿迦羅的模樣,閉上了雙眼。
正在瘋狂屠殺的契丹人沒有發現,就在老營不遠的地方,幾個人趴伏在雪地之中,隱匿着行跡,不仔細看根本就發現不了他們的存在。
“要說這些契丹蠻子可真夠狠的!”
“要不然大帥怎的叫他們是野獸呢!你們在這裡盯着,我回去報信!”